“飞起来？就现在？”
景和惊讶地歪过头。
“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好呀。”
宁芙学着他以同样的幅度歪过头，细长的睫毛眨了又眨。
“我只是没有什么实感，关于你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那么多年来，宁芙你在做着些什么？我们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再次见面呢？”
景和眼望江面，将胸中积蓄的情绪尽数吐出。
“我嘛，当然是按照大家一样的活法活着呀。活法林林总总，但结果却是大差不差的。”
“你和之前变化不是很大呢。”
景和偷瞄了一眼和他同望江水的宁芙，她的几缕发丝被风托起，略过他眼帘的侧方。
“景和的变化倒是很大呢。”
宁芙定定看了一眼他，用手指点点景和的眼镜。又说：“不过倒是有一点没变呢。”
“哪一点？”
“你每一次都会相信我说的话呢。我说我是会飞行的魔女，景和总是很认真的去思考这件事。”
说完，她浅浅一笑，眼睛弯出两道好看的弧线。
“因为这是一个假设。”景和被这笑给撩了一下心弦，顿了顿继续说道，“在科学上，假设没有反证之前不妨就认为他是正确的吧。我就是这样认为你的话的。”
“那么，不妨让我来做另一个假设吧。”
这时船悠悠地靠向岸边，连续不断的汽笛声噗噗跃如空中。人群如倾倒的杯子里流出的水，被重力引着流向出口。宁芙也背着手走向出口，景和紧跟在她身后。
“什么假设？”
俩人走入不停蠕动着的人潮中，起伏不定的喧闹模糊了宁芙的声音，景和只好先把注意力集中在挤下船去。许许多多陌生的脸擦过，景和始终看着前方系在宁芙腰肢的黄色丝带。
跳下船的时候，景和没有踩稳脚下的木板，他的身体向后方倒去。景和鼻尖惊出两股汗丝，手下意识向上挥去。另一只伸来的手握紧住他，将景和拉回岸边。
“谢谢。”
景和对着刚刚扶住他的宁芙谢道。
“不客气，边走边聊吧。”
宁芙脸上再次蓄起淡淡的笑意，仿佛清晨时分第一束跃进房屋的阳光。她抬手替景和扶正下滑的眼镜，景和的脸又热了一些。
“真奇怪，感觉我们就好像我们已经见过好多次了一样。”
“说不定”宁芙抬头了看了一眼辽远的夜空，“真的是景和说的那样哦？”
说罢，她脸上依旧是神秘而又叫人好奇的笑。
他们一人买了支冰淇淋，沿着江边悠悠地前进。不时刮起一阵带点水腥的夜风，恰到好处地吹干后背闷热的汗水。暖亮色的景观灯沿江铺卷开来，广播里响着舒伯特的小夜曲，形形色色的人们兀自前行。
“刚才你说的假设是什么呢？”景和问。
“我不是还没有回答景和你的另一个问题吗？”
“关于我们为何在此相遇？”
景和不自觉看向宁芙的眼睛，她的眼睛总是带着饱满的明亮。
“是的。”宁芙手拿咬了一半的冰淇淋对向景和，“假设就是我们本该在此相遇，这是命运所写的剧本。”
“又是命运？”
“不是又是，而是只能是。”宁芙执拗地肯定。
“如果不要去接受命运的安排呢？我如果不去乘那艘船，就不会遇到你了吧。”
“可是你还是来了，景和。过去是什么样子的经历和选择，让你最终走向那艘船，并且遇到了我？”
是，理所当然的一切。是我想要实现和母亲的约定，是我成为父亲的儿子遗传了弱视失去了自己的梦想，是我在逃避父亲的安排来到了船上。景和默然于心，他的心极速经历着四季变迁的沧桑和寒暑。
“所以我才要假设。”宁芙悄悄将一只手放在沉默的景和的背上，“假设，我们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在此刻的相遇。这样，你会好受一些吧。”
“我们难道只是听命于命运的剧中角色？”
“不是那样的。虽然我们处在剧本之中，那也是只属于我们的故事。”景和感到放在他背后的手正温柔地慢慢轻抚着自己，他闭上眼睛听着宁芙的话。
“一个好的故事，并不是只依赖于台本，更要靠角色的发挥。离开了你，故事也不再是故事了。”
前方的路已走无可走，高耸的威严的钢铁的桥阻挡在前，唯有江水继续不受束缚地流淌向没于黑暗的远方。两个人顺着着楼梯，攀向桥上。
楼梯又弯又长，仿佛迷宫一样让人迷失在里面。好在走到脚跟开始发酸之际，被路灯染亮的出口终于出现，景和长长出了口气。
桥上人迹寥寥，只有不时极速驶过的面包车和轿车。两人走得累了，坐到桥边的台阶，将脚悬在半空。脚下的江水倒不介意，自娱自乐地唱着湍流的歌。
“那又为什么要选择我做主角呢？”
景和抬头看了看天，尽管爬了那么高，距离天空仍是那么遥远。看不见星星，只有行将圆满的月亮横卧在两片云之间。
“你知道麦高芬吗，景和？”
“麦高芬？”景和想了想，“是指的电影，小说里主角要追逐的某种事物或者目标吧。”
“回答正确。”宁芙把吃剩的冰淇淋塞进景和手里，“这是奖励。”
“所谓麦高芬，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它只是是让主角成为主角的东西。”
“就比如，《指环王》里的魔戒就是麦高芬对吧？”景和犹豫了一下，吃起宁芙递来的冰淇淋。
“嗯。”宁芙点点头，“现在，麦高芬就在景和的身边。”
“那会是什么呢？”
“等到事情到来之后，你自然就会明白的。”
“事情来到？“
“那是不言自喻，只有体会过才能理解的事情的。”
景和轻轻叹了口气，至今为止，她的话总是那么难懂。可是遇见她后，这个世界又显得不同起来。先前离家出走的郁闷和迷茫，都像是冬眠了起来，暂时寻不见踪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宁芙你说过我的愿望会实现的。”景和把手放在湿热坚硬的桥面，他的小拇指一边是宁芙的小拇指，两者近的只容微风跻身。
“我一直都记得这句话 。我小时候本来想着，要能成为宇航员就好了。即使我那时候发现自己眼睛变得模糊起来，医生告诉我视力没法变好了。是你的话鼓励了我，现在那愿望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幻想，我也因为你的话不曾真正放弃。”
“那是假话。”蛇在阴影里发话了，“你只是在粉饰内心，因为你还没有学会真正袒露自我。不然你何以要离家出走呢？”
景和止住了话，四周漫无止境的黑夜纷纷扬扬沉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
“景和是在想念自己妈妈吗？”宁芙的手比出一个相框的手势，框住景和的脸。
“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要看过你的表情就能明白的。”
宁芙说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景和。淡薄如雾的月光下落在她的脸上，流动的光影让她的脸好似一座动人的大理石少女雕塑。
景和深深屏住了呼吸。
“我也能够明白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车祸我便失去了父母。我一直都和自己的婶婶生活在一起，靠着一家冷清的书店。”
天上的云随着她的话缓缓移开，她低眉颔首，在变得明亮的光照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静默。
景和一时忘记了言语的分量，呆呆仰头望着宁芙。他没有去看她的脸，而是将视线落在她额头上的一束束微微翘起的发梢。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起身，一双手扶在宁芙肩上。
“曾经我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哪里都没有属于我的归属之处。但是有一个人对我说过，飞起来吧，在广阔的天空上，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到任何地方。于是，我才要成为能够飞行的魔女。”
宁芙把手搭在景和的手背上，她细细的话语犹如早春时节温暖的和风，吹得景和心中的各种思绪生长开来。
到天上去，到靠近宇宙的地方去，远离了现实的引力，去看星星。还有——
母亲的温柔脸庞，影影绰绰浮现在那些闪烁不停地星星之间。
“可以，带我到天上去吗？”
“当然。”
女孩就像听到了一个期待已久的答案，她像要跳舞似的牵着景和的手转过胳膊，浮起微笑的脸庞恬静得如雨后天边一朵遥远的云。
然后，她推开了景和。他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便直直的从桥边下坠。
视野里的一切如瀑布陡然飞速跌落，转瞬间又放缓下来。自己短暂十七年的人生记忆像电影胶卷一般放出。风的存在第一次变得如此明显，景和感到自己全身被风挤压着，让他呼吸不过来。在他身下，江水照旧川流不息。
景和闭上眼睛，预想中坠落的疼痛并没有发生。他能感到风的呐喊在加剧，刮的他耳垂发麻。在他的手腕上升起了温热的触感，带着某种温柔却不可推移的力量引导着他。让他向上，让他得以在空中呼吸。
睁开眼后，他看到了—一轮赤亮的月。宁芙正抓着他，飞在无边无际的空中。在他们的身下，城市渺小得缩成一座发光模型，河流像条黑丝带向两侧延伸开，给这座城系上领结。
女孩脸上也因激动荡漾起酡红，看见景和睁开眼，她翘起眼眉，空着的一只手做出邀请的姿态。
“欢迎来到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