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芙的声音在空中听起来仿佛是从失真的唱片机里传出来的。空气里浸满了夜的湿润，灌得景和的鼻腔感觉像是一头钻进了受潮的棉花被里。他觉得身体就跟被水流冲洗的落叶一样，左右摇摆飘荡在空中。茫茫然之中，宁芙的手变成了系在景和身上的绳子，让他不至于丢失了方向。景和摇了摇头，讲不出话来。
“飞得更快些可好？”
她话虽是这样讲，景和却感到速度分明在放缓。如果说刚才是置身于激流之中，现在便是春日微风下缓缓流淌的湖水，而他则是湖上一叶小舟。景和试着调整过自己的呼吸，胸膛里的心脏起伏不再那么激烈了。
视线虽然还有些模糊，景和使劲眨眨眼睛，好适应风的流动。俯视之下，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显现出远超想象的旷阔。这是一座巨大的发光森林，摩肩接踵的高楼放出变幻莫测的炫彩光芒，它们脚下亮光的道路似河流流淌而过。夜被城市的灯火割的七零八落，也有一些黑夜聚成一团，只在周身嵌一串星星点点的微光，那是散落在城市之间的湖泊。
身体好像在一点点下降，只要伸出手去，那直深入天空的高楼楼尖似乎唾手可得。眼看就要握入手心，宁芙又开始慢腾腾上升，于是地面又一点点远离。如此反复，景和的脑袋升起晕车般的眩晕感。属于日常的常理在崩塌，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一只第一次飞行的幼鸟。
这是一种让人怅然又留恋的失落感。自己周身一切都变空了，他现在得凭自己选择前进的方向。不再有顾虑，不再有阻拦，自由得叫人不知所措。
在自己的前方，是少女被风吹散开的头发。景和呆呆看向那如旗帜飘扬的长发。少女也回过头，两人相视一笑。
“飞到更高的地方吧。”景和反抓紧宁芙的手腕，她的肌肤是丝缎般又凉又滑。
于是宁芙手向上抬起，就像要召唤精灵似的。她带着景和如同过山车一样向上攀升起来。忍着脑中强烈的冲击感，景和坚持抬着头望向天空。
城市的光越来越远了，犹如迷雾散去了，星星出现在黑色幕布的上方。起初还是它们还是稀稀落落的，渐次数量不断增加，让天空也跟着热闹起来。手拿天琴的女人默默弹奏，一边的天鹅张翅欲飞；天蝎竖起尖锐的尾巴，它钳子的前方，半人马正弯弓搭箭。景和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教自己看星座的回忆。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已经分离，灵魂一直在向上。想要更加接近星星，他的记忆里清晰地响起母亲的话。
“可是它们并没有看起来那样近。还记得吗？宇宙是黑的，所谓的星星只是大气层制造的骗局。那些星星远到光都要走上几百，几千年。就算到了，那也只是另一个太阳罢了，放着无法接近的热与光。”
蛇又开口了。
“妈妈不会在那里。”景和觉得身上的血重新冷了下来。
“谁都不会在那里，谁也不该去那里。”
“那我应该去哪里？”
“这是你自己心里明白的答案。”
蛇的回应苍白得像一张崭新的纸。
“好了，我们回去吧。”景和拉了拉宁芙的手腕，女孩只是用眼神简单地肯定他。
他们下落的很慢，以一种在城市上空划出顶点抛物线的姿态落下。星星的帷幕再次合起，楼宇显现出它们的存在感，视野里七零八落竖满黢黑的混凝土高柱。伴着降落的节奏，风在景和耳边唱起缠绵的离歌。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城市边缘的一处，路上寂然的只剩不间断的虫鸣，远离了高楼和汽车鸣笛声。排列两端的路灯是唯一光源，路两边低矮的楼房无规律地铺展开来。这些平房大都黑着灯，只有些私人作坊的招牌还闪着庸俗的色调。
“我们要去哪里呢？”
景和对着正伸懒腰的宁芙问道。
“回家吧。我家就在不远的地方”宁芙指向一个方向。
“可我现在正离家出走呢。”
景和认真苦恼了几秒，他想起自己的包还落在江边，虽然重要的东西自己都随身带着，里面只有一些衣服。对于今晚的一切，他还是感到缺乏实感。景和觉得脸颊有些瘙痒，拿手抓了一下，原来是一根宁芙的发丝粘住了。
“那你要去哪？”
“不知道。”
景和摇着头背过身，路的转角处，一辆小货车气喘吁吁地驶过。
“说起来，今晚真是谢谢你了。”
“当时，你不想继续向上飞？”
“总不能真到太空上去吧。”景和咧起嘴，干笑了几声。
“那种事我也没有试过呢，但是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做到哦。”
“那，到了宇宙里又能有什么呢？”
出乎意料的，宁芙第一次沉默起来，蝉鸣适时地插进两人短暂的沉默中。
“我也不知道，因为这是我还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你带我飞起来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说起来，宁芙是怎么成为魔女的？”
“那是我在某处许愿，所得到的能力。”
“某处地方？”
“不属于这个世界任何地方的地方。”
女孩说的话忽远忽近，让景和心头升起一种做梦的虚无感。他感到肩头被轻轻拍了拍，他回过头去，宁芙在暗黄的灯光下莞尔一笑。
“跟我来吧，我来告诉你那处地方。在那里，景和也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我也可以去到那里？”景和对这一切完全搞不清状况。
“当然，谁都可以去。很方便哦，从我家就能去哦。”
宁芙欢快地向景和招招手，向着坡道上方走去。徒留景和在原地，除了头顶的路灯，他的四周被黑暗和未知团团包围。
“那就是，你应该去往的目的地。”蛇告诉景和。
景和从头脑的混沌中醒悟过来，他看着越走越远地宁芙，慌忙追了上去。
“带我去你家不要紧？”
“没关系，之前不是说了。我和婶婶住一起，她去外地探亲了。只能委屈你睡沙发了，可行？”
“没啥好委屈的，倒不如说帮大忙了。”
“没关系，其实我也应该感谢你。因为我很讨厌夜里一个人。四周黑团团的，好像有怪物随时要从里面跑出来。”
宁芙停下脚，举起手故作扭曲的鬼脸。
“我倒是挺喜欢夜里一个人呢，谁都不会打扰我，我也不会打扰到任何人。”景和刻意放缓语调。
“上小学补习班的时候，晚上放学迟，婶婶她又忙，只好我一个人回家。夏天还好，冬天天黑的很早。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回走，练多了其实也没有那么怕黑了。但就是怎么样也不能习惯黑呢。”
宁芙最后一句话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说出。景和几步快走，追上宁芙和她并肩走到一起。
“两个人走一起会好些吧。”
“谢谢。”
宁芙的手背在走路的摇晃中，似乎有意又像无意间几次碰了碰景和的手。他红了红脸，慢慢开口。
“为什么去到实现愿望的地方会在你家呢？”
“嗯……命运的剧本如此写的。”
宁芙的语调恢复了往常叫人捉摸不透的俏皮感。
“可是，景和。”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两个人看着彼此的眼睛。
“什么？”
“在那里能被实现的，一定是你真正渴望的愿望。”
宁芙以一种希望被人认真铭记的语气强调。
“是的，我们会实现自己的愿望的。”
名为蛇的存在回答了。
宁芙的家坐落在从大路分叉的小巷的入口处。一座二层的旧式灰瓦平顶房，楼体的喷漆不少都脱落了，露出像牛皮癣般泛黄的墙皮。一块快褪成灰白的暗蓝招牌，写着书店的名字。一边锁住的铁门上贴着售卖宣传单，玻璃倒是擦的异常明净。二楼的露天阳台上，能看到摆满了高高矮矮的绿植。
宁芙告诉景和，这里一楼是做书店用，二楼则用来生活。她掏出一大把这个时代不常见的钥匙圈，那上面还带着一个小小的挂饰。等看清楚挂饰的模样，景和全身的细胞都活跃起来。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母亲去世的前遗留给他，又被他不知何时搞丢的火箭模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