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睡的时候,蛇又来了。
景和正躺在沙发上,手心里盘弄着母亲送给他的模型。多年未见,再次把其握在手心,景和才发现这个模型比自己想象里要小的多,自己明明记得小时候它是可以占住自己整个手掌的。
他向宁芙询问了模型的来历,宁芙告诉他:“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把它丢在了天台上了,是我捡回来的。”
在发觉自己遗失了模型后,景和反而在很久之后产生了一种解脱感。如今它却又突兀地再次回到自己手上,仿佛是古希腊戏剧里的Anagnorisis情节。
(注:一种古希腊戏剧手法,寓意主角对剧情重大转折点的发现)
模型并不是母亲亲手交给景和的,母亲在最后时刻嘱咐把它留给他,就连父亲也没有搞明白一直住院的母亲是在何时何地得到它的。
景和曾经长久地猜想母亲的用意,是想要告诉他不要忘记俩人的约定吗?不管如何猜测,那都是他自己的想法。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向母亲询问的机会。
屋子里没有开灯,黝黑的空间里射进几束淡薄的月光,像是流动的雾气。景和躺着的沙发又窄又硬,他只好缩紧肩膀。好在身上铺着的毛毯白天晒足了阳光,散发出干爽的太阳气息。沙发在进屋内侧的靠墙处,前方一排排书架站成了一个个漆黑的影子。
景和把模型看了又看,其实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可他就是想要看。楼上的宁芙大概已经洗漱完睡下,屋子里静的让人发慌。景和忽然想起来了父亲。
这个时候,蛇出现了。它出现的悄无声息,只是寂寥的黑色之上的又一重黑暗。
“你是从我的心里来的吗?”景和这次先开了口,他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宁芙关于蛇的忠告
“我已经讲过了,我的来路并不重要。我们之间的对话,才是有意义的部分。”
“你真的会夺走些什么?视力,又或者是听力。”景和并不理会它,只是继续追问。
“我并没有拿走什么,只是在揭露,戳穿虚假的那部分,就像choros那样。”
“choros?”
冥冥之中,景和感到蛇似乎攀上了天花板,居高临下地俯瞰自己。他也明白,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希腊剧的一种形式,代表上帝视角或者主角的内心想法。”
“为什么是和我?”景和有些不耐烦地追问。
“因为你已经拿到了麦高芬。”
“你是说这个模型?”景和将模型攥紧,平放在胸前。
“随你怎么想,只是现在的你,已经无法再逃下去了,这一点你再清楚不过。”
景和既不反驳也未肯定,沉默悄然降下,让置身于他身前的黑暗更显浓厚。隔壁的水房传来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显得无比遥远,似乎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的。
“你背离了父亲,逃离了家,遇到了宁芙,来到了这里,只能继续走下去了。你已经逃过一次了,不可能再逃第二次。”
是的,上一次我从妈妈身边跑开了。作为惩罚,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妈妈。从一开始,我就是违约者。
景和想了起来,他一直不愿回忆,深埋在内心最角落里的事情。他松开手,模型嘎吱叫着翻滚过木板。
“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
景和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干瘪得像脱了水的杨树皮。
就像是茫茫大海上亮起了灯塔,一盏温馨的橘黄色亮光浮现在黑暗的尽头,景和顺着那束光来的方向眯起眼睛。
“抱歉,抱歉。我怎么着也睡不着,就想下来瞧瞧。”
光亮背后响起女孩无所顾虑的干爽笑声,屋子里原本盘踞的死寂一下子如碎纸屑哗啦啦消散。
“没事,我也没睡呢。”
景和从沙发上坐起,看着那盏暖光走近,女孩轮廓缓缓自黑暗中浮现。宁芙拉过一张木桌,把手中的夜灯放到桌上,惬意地坐到沙发的另一端。橘黄的光跟烛光似的,在她的眼睛和鼻尖安静落脚。
“怎么,认床吗?”
“那倒不是,就是感觉心里有点乱。”
“本来我一个人能睡着的,但今天多了一个人反而睡不着了,真奇怪。”
宁芙歪头看看景和,她穿着粉白色的睡衣,头发散在肩上,狡黠而不失童真的嗤嗤一笑。
“因为我吧。”
景和有些不好意思,他感到自己的脸又红起来。
“不是的,是因为我晚上喜欢找人聊天。小时候,我天天缠着婶婶不让她睡觉,被她骂了好多次呢。”
“有人可以一起说话,可真是幸福的事情。”
“景和不怎么和人讲话?”
宁芙说话间将垂下的发丝收拢到耳后,露出她小鹿般的耳垂。
“额,机会不多吧。爸爸经常加班,也没什么朋友。只好看他书房的书,从小看到大,不论题材,囫囵吞枣地全看了。”
景和用手势做了个夸张比喻,引得一旁的她轻咬嘴唇做无声的笑。
“其实我也差不多,上完学就是在书店看着。又不能乱跑,只好看书。那么多书,看的人心都烦了,我上初中发誓以后再也不看书了。可真不看了,心里发痒,只好把看书捡起来。”
“除了看书还有其他的爱好?”
宁芙眨了眨眼,像是陷入回忆慢慢开口
“有啊,就是整理东西。我之前特别喜欢过段时间就把书店里的书都搞一遍排序。看着书架上书排的整整齐齐的,心里那叫一个畅快。”
说完话,宁芙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她弯下腰,把掉下的模型捡起,竖放到桌上。
景和的眼眸跟着垂下又升起,他紧盯住小夜灯。空气里摩擦力大到好像难以让人开口,他费了好大劲才让喉咙敞开
“宁芙,你说的可以去实现愿望的地方,在这里什么地方?”
“唔,就在楼上,近在咫尺。”
“现在,也可以?”
景和觉得自己的手变得无处安放,不住在桌上和自己膝盖间移动。
“当然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宁芙伸出一只手在夜灯上摩挲起来,就像想要尝试抓住光芒一样。灯光随着她的动作起起伏伏,跳起难懂的舞蹈。
“事情顺利自然万事大吉,不顺利的话,说不定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对不起,但是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去那里。”
“何必那么急呢,再陪我一天不好?”
宁芙的手不轻不重打在景和背上,他忽然很想扑的女孩的怀里大哭,可他不会允许自己做这种事。
“我们只能忍耐痛苦和软弱,无法舍求任何人。”蛇说。
于是,他只是做出一个十七岁少年特有的笑容,说:
“那我们来看书吧。”
他选了一本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宁芙则在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在少女的安稳呼吸声和书中幽玄故事的陪伴下,睡眠不宣而至。
于是,他在梦中见到了过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