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谁在借我之口而言

作者:何不语焉 更新时间:2025/3/25 17:36:35 字数:3173

梦是一条捷径,人在现实里的意志沉眠,潜伏在脑中的过往开始上浮。于是,人得以在梦中走向自己想象中的过去。

景和正站在岸边,记忆的岸边。带着深秋气息的深蓝海水在他脚下起起伏伏,发出低沉的潮汐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那是属于孩童的稚嫩脚掌。暗褐色的沙砾粘在脚缝间,却毫无瘙痒的感觉。

他顺着沙滩向着海的尽头走去,海与天连成一线,就像巨大的无可逃避的围墙立在世界的尽头。景和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后退,他只知道要走下去,一直。

海水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好像在跑马拉松的运动员那般,厚重而粗犷,拍在脚上的力度叫人应接不暇。景和打了个趔趄,跌倒在海浪里,波涛淹没了他的眼中的世界,天旋地转。

他慌忙拿手拨开扑到脸上的浪花,头发变得又湿又黏,场景也跟着一变。左面右面后面尽是褪色的泛白围墙,只在他前面有一扇半掩的木门,诱惑着他推开。

景和从门中走进里侧,空气里满是消毒水和浮尘混杂的刺鼻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独属于医院的气息。视野里人们走得飞快却漫不经心,无人在意他这个浑身湿漉漉的孩子。

他穿过忽明忽暗的走廊,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坐在那里。那人挺直的背像是打算竖到天上去,戴着副乌黑色无框眼镜,手死扣住椅子扶手。

“爸爸。”

景和犹豫地唤了一声。

“你刚才跑到哪去了?”

父亲抬起手,轻轻揉了下景和已经变得板结的头发。

景和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讷讷地说:“外面下雨了,我才迟来了一会。”

父亲皱起眉,“你刚刚还在的,怎么一会又跑到外面去了?”

“不是这样的。”

景和摇摇头,他本来每天都要从家乘车来医院看母亲,可偏偏这天下起了大雨,声势不可匹敌的雨。他的心被雨深深地恐吓住了,过了很久才敢从家往外走。

父亲既没有责问景和,也没有如往常那样教育他。不知为何,父亲默然了许久。他身上的沉默压垮了他的肩膀,他坐成了一尊出土的古旧雕像。

“我去见妈妈了。”

景和想马上离开这里,他在这里有种溺水的窒息感。

“等下!”

父亲叫住了他,很意外的,父亲起身拉住了景和的手。景和很少拉父亲的手,他的手又硬又冷,那触感让景和久久不能忘记。

“你妈妈现在不在那边。”

“那在哪里呢?”

父亲不理会景和的询问,只是拉着他向阴影的更深层走去。四下是渺无头绪的黑,只有身前有一道顶部悬着白灯的桃木门,上面贴着已经剥落得看不出意思的赤红标语。

景和惊慌地闭住眼睛,母亲怎么会在这种阴暗又冰冷的地方。他想要跑回家,跑回母亲的房间,去抱沾满母亲气息的被褥,去看看被母亲养的势头极好的绿萝。

于是他甩开父亲的手,着了魔似的跑向黑暗离去。黑黢黢的空气像是有生命一样在流动,他左跌右撞,忽然一个踩空,直直坠下了去。

景和吃痛一声,睡眼蒙眬等揉了揉跌到地上撞痛的胳膊。他吃力睁开眼,一道明晃晃的阳光打在眼睑上。他又缓缓合上眼,等待眼睛适应光亮后又睁开。

他从沙发旁的地板上爬起来,意识到自己居然做梦翻身摔到了地上,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书店的大门和窗户都敞开着,太阳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好像用水冲过般洁净。从打开的窗户里流进轻快的风,吹散了景和脸上的汗珠。还有鼓鼓囊囊的市井喧闹声,正一刻不停地自屋外向内倾泻。

景和走出门去,整个世界一反昨夜的寂寥,马路上塞满了电动车和汽车,鸣笛声在耳边纷踏而至。人们各有各的忙碌,只有景和像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在马路边发呆张望。

他想找找宁芙去了哪,可他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回屋翻出外套找到里面的翻盖手机。景和拿着手机走到屋外的树荫下,按开电源键,收信界面一片空白。他慵懒地斜靠在树干上。

“嘿,你!”

景和寻声抬头,看见宁芙正站在二楼阳台上浇花。她系着蓝色围裙,一手端着喷壶,一手叉腰,露出牙齿喊起他的名字。

“上来帮我个忙,可不?”

景和点点头,从楼梯上到二楼的阳台上。阳台上郁郁葱葱遍布了盆栽,充满了生机盎然的绿。尤其是摆在一盆放在高凳上的绿萝,叶子长的伸到了地上。景和想起了小时候妈妈也养过这样一盆绿萝。

“要我做什么事?”

“帮我浇完花,我去买早点回来。”

宁芙说着擦擦手,把喷壶塞进景和手里。她解下围墙挂到墙上,露出里面白色开领针织衫,让人一眼注意到她纤细优美的脖颈。

“好的,我明白了。”

景和细看起喷壶里反射着阳光的水,听着宁芙像幼儿园老师一样,发出的简洁而明白的指令。哪盆不要浇,哪盆多浇一些,哪盆要修一下叶子。

宁芙离开后,景和慢条斯理地享受起他的工作。做完宁芙的安排,他下到一楼的书店,看见摆在桌下的扫帚,又把地面细细扫了一遍。

做完一切,他感到一种疲惫的喜悦感。宁芙还没有回来,他就坐在门口的桌前,就着风和光,边看书边等她。

“抱歉,我走远了点。买了包子,没有忌口吧?”

“为什么都可以吃的。”

景和迎着宁芙的声音抬起头,她手提包子站在门口,冲他笑了笑,小踏步走到景和跟前。

“那就好,因为我喜欢胡萝卜馅的,一不小心全买成这个味道了。”

她拿起一个包子咬了小一口,眼睛扫了一圈屋里。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干活。”

“兴血来潮而已。”

景和不好意思地晃晃头。

“那会是做噩梦了?听到你睡觉的时候一直在嘀咕什么。”

“也不算吧。”

景和慢腾腾吃完包子,又把豆浆端过来插好吸管。

“ 只是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可以说说?”

宁芙拉拉凳子,坐到离他更近的位置。

景和在心里慢慢起整理思绪,他一点点吸干豆浆,把豆浆杯拿在手里晃了晃。

“那时候妈妈生了很严重的病住院,我会每天放学后从家里去医院看妈妈。我不理解妈妈怎么就不能在家里陪着我呢,总是吵着要妈妈回家。妈妈就会安慰我,晚上带我看星星,给我讲关于星星的故事。我觉得总有一天,妈妈的病会好起来,会像以前那样回到家里。可是事情并不能如我所愿。”

景和顿了一下,见宁芙听得认真,他悄悄盯住她美的发亮的眼睛,继续说下去。

“我那个时候其实是能注意到,妈妈在一天天变得衰弱下去。到了后来,妈妈再也不能陪我出去看星星了。我变得害怕起来,不敢再到医院去。我不想看见妈妈那种病容深入骨髓的样子。那是,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死亡进程。直到妈妈离开的那一天,那是个大雨连绵的日子,我怎么也顾不起勇气出门。我对自己说,再等等。就这样,我没有错过了见到妈妈最后一面的机会。”

一口气说完,景和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宁芙的脸,她的睫毛微微下垂,悲伤像流水一样静静从她脸上趟过。

“你是在后悔这件事吗?”

“我自己也不明白。倒不如说,我连自己的记忆都不确定。”

景和捏扁了豆浆杯,顺手投进垃圾桶。

“为什么?”

“后来爸爸告诉我,我在妈妈离开的时候去过医院了。可是我却一点记忆都没有了。我能记得的,只有那时我决定要出门后,躲开照料我的阿姨,一个人伞也没带就往公交站跑。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雨居然是热的。”

“也就是,你还是决定要去见妈妈。”

“嗯,可我还是迟了一步,因为我犹豫了。我没有见到妈妈的记忆,那里只有一片空白。我想过好多好多次了。”

“我认为,景和你是见到了妈妈的。”

宁芙忽然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开口了,她的手轻轻掐在景和的侧脸,让他从迷雾般的恍惚中回转过来。

“你为什么能这么认为?”

“我呢,其实也有过和景和一样的体会。父母出车祸的事情,我是在上绘画课的时候知道的。我还记得,我是在画一副阳光下的向日葵的画。但是后来,无论如何我都找不到那幅画了,就好像那只是我无端的想象似的。”

她讲话时的眼睛变得湿润又闪亮,就像阳光下的玻璃珠,景和看着这样的一双眼,忘了要说些什么。他们共享了某种悲伤和经历,而一时让语言失去了作用。

“所以,无论记忆如何,当时的事实都存在于那里。景和的父亲应该不是那种说谎的人吧,我想那时你一定做过了自己该做的。”

“谢谢你能这样相信我。”

景和心里生出宛如晴日里湖泊碧波荡漾般的温暖。他拉了拉她的手,一种自然而然而无所顾虑的发生。

“因为你这样说了,所以我才决定了,一定要去到实现愿望的那里。”

听了景和的话,宁芙抬头看看钟表。

“那,等到黄昏的时候再去可以吗?”

“嗯,在那之前,我们应该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吧。”

景和用手捏紧口袋里的火箭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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