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通往静默的门

作者:何不语焉 更新时间:2025/3/28 0:15:20 字数:3360

吃罢早饭,宁芙收拾起桌子。她卷起衣袖,手指灵活流畅抓起散落着的每处垃圾。另一只手拽过抹布,沾上水行云流水地擦过桌面。做完这一切,她弹坐回椅子上,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几滴水珠划过她的下巴,留下点点微光。

“可要吃巧克力?”

宁芙像是突然想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锡纸包裹的巧克力,递给坐在书架阴影里看书的景和。在等待黄昏来临之前的时间里,他想尽可能读完这本小说。

景和摊开手掌接过,轻声道谢后剥开含进嘴里。一阵铺天盖地的苦涩,舌尖顿时像秋霜打过的叶子蜷缩起来。然而最初的苦涩之后,藏身其中的余香开始扩散。余味在齿间游走时,景和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清晰,苦涩裹着陈香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又化作舌尖上细微的麻痒。

“怎么,能习惯得了?”

宁芙的声音里,有一种藏不住的恶作剧初告成功的喜悦。

“没吃过后劲这么大的。”

景和捏捏嗓子,像吐泡泡般说道。

“这是我喜欢的口味,从小时候就自己捣鼓着做,才能改进出现在这个味道。”她边说着,自己也吃了一颗。

“吃过就不会忘记的味道。”

“吃过就不会忘记的味道。”景和重复肯定了一遍宁芙的话。

“会有客人来吗?”

景和探了一眼门口,阳光不浓不淡地从敞开的门外斜照进来,悬浮在光中的尘埃如纷飞的雪花翻滚。伯劳在树梢间婉转啼鸣,转眼间又振翅飞去。不时有汽车驶去带起的尘土味,被沉闷的夏风慢悠悠吹了进来。

“来也好,不来也好。没必要为自己不能支配的事忧心。”

两个人百无聊赖在店内等待起来,就连时间都在等待中懈怠下来,晨光已去,日落遥远。景和边看书边拿手纸反复擦着额头冒出的汗。瞥瞥墙上的钟表,居然时针还没有指到十。门外无声亦无息,几片落叶四仰八叉地横躺在水泥地上。

“一直没人来,没有问题?”景和犹犹豫豫地发问。

“不用担心,这年头的行情就是这样。一天下来到头都不会来几个人,至多也就是小学生跑来买几本练习册。”

“那岂不是收入不好。”

“马马虎虎吧,当下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归根到底——”

宁芙故意似的截下后半句,手拖着腮无声地叹息凝神细望景和。她的指头夹在书本中,缓缓摩擦书页,发出小动物咀嚼般的声响。

“没那么多人喜欢看书了。”景和替她说了出来。

“问题并非在此,人们只是遗忘了书。”

“遗忘?”

“一切的一切,变得太快。新事物太多了,书这样的老物件都得往后靠了。”

景和感到宁芙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他放在书上的双手间,这让他的手皮肤间滋生出小小的瘙痒感。

“不过,总有守旧的人嘛。”

“等待和希望。”

宁芙眨着眼笑笑,像是春风吹动了些许水波荡漾。她搬过椅子,与景和平行坐下。他的心多跳了两下,身子微微歪向宁芙那边。她又从冰箱里拿来乌龙茶和桃酥。两个人都不言语,就着茶水吃起桃酥,放任精神进入书中,就好如飞鸟翱翔天际,雨水归于海洋,自由自然自在。

“景和还记得自己读过的第一本书嘛。”

“这个,应该是小时候妈妈带我读过的绘本。”景和从书页间回过神,捏着发涩的眉头回答。

“我呢,第一次读的书,是一本关于魔女的童话书。”

“是什么内容的故事?”

“是讲得一个小姑娘,一个人离开父母,靠着自己的魔法在城市里自己立足的故事。小时候看她的故事,心里很羡慕她呢,我要是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就好了。”

宁芙的手漫不经心间在扉页上转着圈圈,几缕发丝从她的额头边轻轻滑下。景和想着,是因为这样你才许愿成为魔女吗。可这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那本书一直被我带在身边,我就像着了魔一样读了又读,边读边想象自己能成为里面的主人公就好了。故事里成为魔女之前,会有猫头鹰来找。”她以一种不可道明又满怀期待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向景和,“所以我总想着,要是能有一只猫头鹰就好啦。”

“可惜猫头鹰没办法养在家。”

“未必是猫头鹰,故事书里说它能变成各种各样的样子,变成人也不无可能呢。”

“满怀希望的等待。”景和想了想,说。

“幸好,我已经等到了它。”女孩脸上浮起不可捉摸的笑,仿佛晨间细叶上的露珠,眨眼间便滴落而下。

结果,一上午的时间,只有两个人来店。中午两人吃炖菜做午饭。炖菜是用白菜,蘑菇,粉条,肉和豆腐慢火熬出的,带着种粗燥的精巧。就着米饭吃完,心和胃不自觉都被填满了,一时间叫人忘却了一切多余的索求。

“一个人做饭吃顶无趣,还是要两个人才能有感觉。”宁芙对着刷碗的景和说。

午后的太阳愈发的张牙舞爪,满负热和亮的光让世间一切都变得不堪重负,公路桥梁广场砖瓦树梢流云统统弯腰折背。连蝉鸣都中断了。

宁芙索性拉起窗帘闭起门,放起电影看。蔚蓝色的窗帘给屋内悄悄降下一点冷的阴影。两个人斜靠在沙发两端,看起《卡萨布兰卡》。

到了电影的最后一幕,女主角乘坐的飞机飞向浩渺天际时,宁芙唱起了那首与电影同名的著名歌曲。较之原唱,她唱的要更轻柔更缓慢,同时却多了一种无法诉之于形的悲伤。那悲伤却又不张扬,只像云后的月亮,时隐时现。在景和听来,整首歌催得他的心落下了一场暮秋的雨。秋的温婉渐次褪去,冬的冷寂尚未到来,两者之间是一道暧昧的空白。

“你太会唱了,从没听过有人能唱出这种味道。”

“真的?我这个人贪心,不管哪国的歌只要好听的都喜欢哼一哼,广而不精而已。”宁芙把腿翘起,俏皮地晃了晃。

“真的,不过要是有伴奏就更好了。”

“那来吧,我这里有吉他,可会一点?”

“初中的时候学过些。”

“那咱们去唱歌吧。”

不由分说,宁芙拽着景和上到二楼,拿出一把吉他交到景和手里。两个人坐到阳台的阴凉下,周围绿意盎然。景和先试了几个音,这吉他虽然显旧,却保养的很好,音色分毫不差。

“什么歌都好?”

“随意喽,不会的我也会按自己心意来唱。”

景和想了想,先弹了首《小镇姑娘》,然后是《fly me to the moon》,唱到《one last kiss》时,天上飘来一大片薄而模糊的云,阳光顿时如变戏法般闪烁起来。继而升起了晦暗不明的雾气,细一看竟是下起了雨。雨丝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这是金色的太阳雨。

原本慢腾腾在地上挪动的行人顿时加速开来,有的人仰头躲到屋檐下,也有人抱头兀自向前跑去。一个小孩踮起脚手捧雨花,在雨中自得其乐。俗世间的舞台上路人各做扮演,景和和宁芙在阳台上高高俯瞰,他们的歌唱一刻不停。

他们继而又唱了皇后乐队的《killer queen》,甲壳虫的《yesterday》,《now and then》。一直唱到雨掐着点收敛身躯,云雾散去,金黄的光遍照大地。这光又在歌声里渐渐浓厚,蜕变为粗壮的深黄,影子也跟着愈发深邃。遥远的天际,浮出一抹极淡的蓝线,那是暮色将生的温床。

“从来没有这样尽兴过。”宁芙感慨着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剥离一切不快的懒腰,轻跳到景和身前。

“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快乐过。”

景和轻轻拢住吉他,留恋地半闭眼睛。他感觉过去和未来全已消失,唯有今日经历的一切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浓缩于自己身躯内,渗入心脏,向着血液每一处蓬勃奔去。

“我在想,就这样可好?”

“不,唯其如此,我才一定要去到那里。”

宁芙并未吃惊,而是像早已预料好的那样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

“是啊,真的很谢谢你。”

景和睁圆了眼看着宁芙,他们都在透过彼此的眼睛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

“所以,那怎么才能到那里?可以实现愿望的那里?”

“很简单,通过门就好了。”

言毕,景和很默契跟在宁芙身后走着。他们走过二楼连接各个屋子的走廊。走廊朝南的那侧开了扇窗户,但却只透进来一些灰蒙蒙的光。走廊不长,尽头处留着扇门。极普通的门,普通到一天可以看到几十扇,不会给人留下任何记忆点的门。

“就是这了,打开这扇门就是了。”

“这么简单?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一扇门呢?”景和吃惊摩挲门把手,冰冷的触感深入肌肤。

“并不为什么,门就在这里,门唯一的意义就是等待人来开。”

“宁芙,你之前就已经进去了,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这我没法说,那是只有自己去看才能理解的存在。”

景和抿起嘴巴,不再言语。刚才幸福时光的温煦依旧鲜活,但身外的团团阴影已在催促其抉择。

“我知道了,那我出发了。”

景和试着慢慢从喉咙中吐出去,他的手一点一点转动着门把手。门随着转动的力度发出轻飘飘的响声,像是在梦中玻璃球滚过的声音。

最后一次,景和深深望向宁芙,看她柔顺的发尾看她的侧脸她的嘴唇她的手指,将她身体的每一部分完美地在大脑中素描。他忽然浑身无力,想就此逃开。

“景和,不要忘记麦高芬。”

在最后,女孩短促而有力地在他耳边呐喊。

门被景和拉出半圆的弧度,他不再继续拉动。内侧皆是无可辨别的黑暗。他咬咬牙,放空大脑,一步跳入里面。

出乎他想象中的任何场景,景和感受着眼睑下光线忽暗忽明的变化。待到他睁开眼,他所看到的是——

那片出现在他梦中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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