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被风托起,如飞蛾般漫天飞舞,朦胧了景和的视野。一派如梦似幻的幽蓝。
脚下是仿佛牛乳流淌过的细白沙砾,在海水以沉稳呼吸的节奏起伏轻拍下,凝固出泛着微光的结晶。遥远的天际线浓缩成一条发光的琴弦,那光有生命似的徐徐向外浸开,让天空呈现出渐次黯然的藏青色。雾气蔼蔼,晨光熹微。
他又回身向后看去,不见来时的门,沙滩与天空一字并肩无限延展下去。无树无花无建筑无活物,只是零星散布的石块,棱角朝天,像自太古宙便孤寂在此对天沉思数十亿年的思考者。不有一丝变化,世界在这里永恒宁静着。
景和抬手拨了拨被海风撩得微湿的头发,回路无处可寻,只能看向前路。眼前何以有如此一片这样的海洋?他感到心脏被人从胸膛温柔地挪走,代之以绝无波澜的沉寂。那片海水以永不重复的姿态演绎着绝对的纯粹,这蓝不仅是视觉,更是一种能穿透耳膜的律动。看得久了,景和感到舌尖轻触竟尝到薄荷般的凛冽。
海水在漫长的时间里过滤了一切杂质,只留下最本真的自我。它是一面镜子,透过摇曳不停的海面,景和看到了无数个自我,不同的自我,散落在过往各个时间的自我。这海倒映着观察者存在的全部,就仿佛自高维空间的俯视。体会到这一点,景和有一种缩成一个小点,被人拿到显微镜下观察的错觉。他捏紧了衣袖。
“要如何许愿呢?愿望又会以何种方式实现?”景和问。
“我认为,这里并不存在这样的规则。”蛇告诉他。
“没有规则可该如何行动呢?”
“除了自寻内心,别无他法。”
景和又看了一会海,他看见了自己许多早已忘却的事情。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或是看书或是趴在阳台上发呆。他本想找到关于和母亲的往事,但一无所获。明明其中并未时间存在的痕迹,可他仍在自顾自变化。时间从无变化,而唯人自己在变。景和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习惯于母亲不在的日子。看得久了,他摘下眼镜,擦擦泛湿的眼眶。
“这里能成为实现愿望的所在,是因为它是纯粹自我的反映。时间也好空间也好,都不过是自我意识的投影。只要我们想,我们就可以去到任何我们想在的地方。”景和又说。
“就是这样,所以我们该出发了。”蛇肯定地说。
“走吧。”
景和站起身,随意向着一个方向走去。他明白,只有他走向哪里,哪里才具有意义。
景和双手插在衣兜,沿着沙滩散步似的走着。更多的记忆在浮现,原来过去从未消失,它只是隐藏起来,深深埋在自己身体内。景和像浏览电影一样,看着从出生开始到一点点长大成人的自己,母亲,父亲,早已忘掉名字的朋友。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了,而自我一刻已无法停止继续向前。景和想,《楚门的世界》里的观众,大抵就是如此获得乐趣的。
在所有的记忆中,父亲的存在是最为鲜明的,这是景和第一次意识到的事情。父亲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而他便自这轮廓里诞生成长。
景和抬头望去,竟有一个高大的巨人站立于天与海之间。再细细去看,那巨人不过也只是一个晦暗不明的影子,巨人的影子上系着蓝色的领带。再颔首低望,一个孩子自顾自在海浪前奔跑。忽然,这个孩子畏惧了海浪的声势,他停下脚步,怔怔回过头。坐在远端的男人起身,走近前拉住孩子的手。于是孩子又笑出声,抓着父亲的手开心地踏浪。
关于海的记忆是有的,可关和于父亲的这段往事却无论如何也无迹可寻。那究竟只是梦,还是真实存在的回忆,根本无从考证。
我是父亲的孩子,景和摸了摸眼镜,喃喃自语。
那关于母亲呢?
关于母亲的一切都藏在了海的深侧,母亲就是这片海洋本身。
我已经远离了星星,远离了妈妈。
景和摘下来眼镜,视野暴露出最真实的一面,一切模糊的失去了形状,只剩流动的蓝和静止的白。
“你是打算去见妈妈吧,去弥补没有见到她的最后一面,这就是你的愿望。”蛇说。
“我不知道。”景和摇头。
“那我们何以前进?”蛇又追问。
“我现在终于想起了,为什么那时候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并非是因为大雨,也非是因为我害怕了。而是妈妈在请求我。”
一些风在景和张口说话时钻进了口腔,嘴中尽是海水的咸涩感。他使劲调度牙齿和舌头,才继续说道,“妈妈最后请求过我,不要来见我。她是在害怕,害怕自己孩子见到母亲去世前的可悲模样。”
最重要的事实得以揭露,景和顿感浑身虚脱无力。海水仍在翻涌,潮声反而让这个世界的寂寥愈发膨胀。孤独犹如天崩一般,劈头盖脸压下来,不断扩张的巨大的虚无的孤独。不是孤独取代了自我,而是自我本就只是孤独的一部分。景和手揉发涩的胃部,泪水划过脸颊。
“既然无法前进,那就换一条路吧。”景和对蛇指向沙滩延绵向内陆的方向。
“殊途同归而已。我之前不也说了,是命运在选择人,你别无去处。”
蛇叹息。
“可我终究是要饰演到落幕的演员。”
“那就走吧,毕竟这是由你的心所做的决断。”
“我想,人生来就是要被磨损的。人无法一个人独自存活。每个人要生存便只能不停向周围的人索取着什么。因为这索取,心也被磨损的不成样子。我无法断言,只靠一颗不完全的心,能走到最后。”
景和重新带上眼镜,世界恢复为本有的样子。
“那是走过以后才会知道的事情。”
“是啊,我们走吧。”
景和正要前进,一阵轻盈的铃声兀自响起,是他带来的父亲旧手机发出的铃声!
景和漠然不动,铃声只响了几次就中断了,好像只是模棱两可的一场白日梦。他没有拿出手机看。
他拔开脚步,在沙滩上留下一连串极深的脚印。那脚印留下的空洞,以无可名状的虚无仰望天空。景和走了很远很远,远到他误以为太阳都已经行将熄灭般漫长。那海水的潮声却始终如影随形。
这里是可能性的终点,意义的墓场。就在这样的虚无里,出现了一个黄色的小点。景和走近去看,他不禁愣住了。
那是系在小女孩头上,随风舞动着的黄色头绳。听闻声音,那女孩回身站起。她手里抓着绘本,约莫七八岁的模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景和。
她有着双美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