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了,死在一个隆冬。
一片雪,落在雪上,再没有比这更寂静的死亡。
从此之后,我的少年时代便结束了。
曾经的房子被亲戚们吃干抹净了,连我也被他们接走了,新家的玄关站着陌生的哥哥与新的父母,他们张开带倒刺的拥抱与我交缠,那是商人对利益贪婪的眼神。
可笑的是,就在一周前,甚至以为平淡的生活会一直像昨天一样持续下去,没有戏剧性,也没有宏大,每个人像蛆一样在自己的生活半径里蠕动与重复原来真正的未来从来都不是现在的总和,而是某种突变、某种完全不可预测的断裂事件。
来到新家的第一顿饭,仅有三个人。
饭桌上的吊灯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的很长,或许他们看到了我的局促,他们便叫我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就行。
悬在半空的筷子还不知该落下哪盘菜时,他们突然开口询问成绩如何,尾音尚未消散,转瞬又提起明天带我去新学校的事情。我机械性点头,看着他们的眼神,仿佛连咀嚼声都带着丈量分寸的意味。
饭后看到了房间里的哥哥出来,他肥硕的指节捏着瓷碗边缘扒起残羹剩饭,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渍,回到卧室时,身体连带的巨大肥肉折返带起的风掀开半掩门缝,悄然瞥见他门内游戏屏幕上暗红的“失败”字眼。
整个家庭在酸腐气息中达成诡异的平衡。
逃离这个词占据了脑海,想要打破城市的桎梏,只属于自然。想在草原上奔跑,累了就喝口溪边水,躺倒在草地上睡大觉。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海,那是生活在内陆的我从未见过的,仅有一条河,贯穿了我的童年。
海在远处泛着冷光,近处的沙滩上堆积着酒瓶塞与烂鱼鳃,连海风都裹挟着赌场后厨的馊味,强忍气味落座在沙粒的褶皱里。这一刻,对大海的所有幻想也破灭了。
那片将人世喧嚣都沉进深处的蓝,竟毫无根底,没有理由的想到了父亲的死,父亲的死是一片雪落在了积雪上,而我的死会不会也如同父亲一样像水消失在了水中,蔚蓝终将成为我的裹尸布,而我竟羡慕起了那腐烂的酒瓶塞。
潮水吞没黄昏时,喧嚣刺破了思绪。回头望向声音来源,那是由和我一样的同龄人放学时传来的嬉戏声,于大脑而言,更像是碾碎思想的压路机。
继续独自垂坐,心灵更是空无一物,任由海浪吞噬影子,直到一个少女突兀的落在另一边,月华铺在沙滩上,形成白色的鹊桥悬系两端,我们各自固守残缺的孤岛,静默如弦。
月光把她的蓝布罩衫洗成半透明的青瓷,辫梢散开的红头绳像釉里红裂纹,这缕色我必定曾在某处见过,可窑变的记忆已随釉水淌走。
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似乎在此刻拉近了一厘米,这是潮汐的刻度,是磁铁两极,当距离制造空间时便相互吸引,而紧紧相拥时又会相互排斥。
想对她诉说愁思,吐出所有痛苦,陌生沙滩上,突然想向陌生女人倾诉此生的悲哀,这就是所谓的人性吗?
痛苦在名为阿尼玛和阿尼姆斯的镜面相互折射,在心中形成莫名的爱,但象征着悲剧色彩的喜欢在诞生时就开始倒计时,也许从今晚过后便不会再对她有任何情感,但并不妨碍我依旧笨拙的喜欢她。
那些未曾脱口的祈祷词和赞美诗,已经被海浪卷走在另一片海滩发酵,成为某个青年勇气的酵母。
而我,只剩凝视。
她就这么跌坐在沙滩上,成了整个景色里最易碎的物品,整片海岸线上唯一会因目光触碰而坍塌的美景。
当我还沉浸沙滩、月光、青年、少女,中的幻想时,她起身拍打裤管沙粒。离去的褶皱与我的目光并没有相连的关系,簌簌、簌簌、沙沙、沙沙、簌簌、沙沙、沙沙、簌簌、簌簌,再这之后,只剩下了一望无际的“簌簌”。
直到月光在掌心结成盐粒,才恍然明白了一件事,可能这次见面是与少女最后的相见,但我的心中却未掀起丝毫波澜,因为相信心与心还在连接着。
期待和她再次见面是怎样场景,用爱欲与痛苦结成的种子,会诞生怎样的果实?究竟是救赎的橄榄枝,还是焚毁乐园的青冈栎?
心中莫名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当与她再次见面时,她第一颗盛大的果子,会被我收入囊中。
海风像刀刺进骨髓,裹紧外套却把冰冷锁在了身体里,哆嗦着逃回家,寒气却在肺里生了根。
推开虚掩的房门时,客厅的灯已熄了。走廊尽头的门缝渗出冷光,我抬手准备敲开哥哥房门道晚安,却在推门瞬间凝固。
房间里屏幕上暗红的“失败”正与她发梢那抹红重叠,同样梦幻而脆弱,带着某种灼伤的质感,我所经历的,不过是另一场感情的挫败。
当再回过神时,已经蜷缩在了储物间改的卧室床上,不幸的是,抬头就能看见那一轮月牙,像是嘲笑我的天生羸弱,竟使得突然流泪。
被完整的没有任何思想参杂的悲伤淹没。这些眼泪来自何处?这些悲伤就像从天而降的水,不指向任何具象的失去,既非丧父之痛,亦非情殇余震,更像是自我与罪恶谈判引起的海啸。
意识逐渐模糊,床榻如同审判灵魂的烤锅,世界开始像热蜡一样融化,连时间都瘫软成黏稠的黄色流体。
看到了一只被牧羊人遗弃的山羊,来到一处庭院,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或许曾经正落下,谁听见雨流下,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悲惨的命向他呈现了一朵叫做玫瑰的花。
于是山羊与玫瑰有了对唱,麦田上泥土倒翻,磨盘开始转动,大地爬出片片嫩芽,那是绿色——生命之始。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灌溉了新生,也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