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口中的“死亡”究竟指什么?是指猫狗等生灵的逝去,还是你即将犯下的杀戮罪孽?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深处仿佛藏着黑夜的海,我的欲望则是坠入其中的小船。
我不过邀你见证死亡,正如你曾经亲历的一切,很快你将会明白我诉说的一切,况且没有我的你又该如何离开?
她的话像铁钉楔进心脏,是的,我现在没有任何办法离开,从苏醒后数个小时,没有半个所谓的“亲人”来看望,更无人为我支付医疗费,已经被遗弃在这间病房了。
或许我早该明白,血缘在父亲死亡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了。或许,与其腐烂在这张病床上,等待着他们不知何时的来临,不如随那个女人坠入渊底,至少那里会有答案。
或者就干脆放弃生活!嘶吼着将自己彻底撕裂,驯顺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不管它究竟怎样,永远扼杀心灵里的一切,让所有悸动、爱与勇气都都在深渊尽头寂灭!
那就来吧!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身旁而过,是风啊,风啊,来得更猛烈些吧,让这股冰冷洗涤全身吧。
你确定吗?
以生命起誓,我将赐我荣耀之死,将这吸引的漩涡再搅更混乱些。
很大的赌注,你将见证世界上所有的污秽。
我并不惧怕,因为始终相信,凝视深渊足够久将会看到的光芒,而不是一如既往的黑暗。
抬头再次凝视天花板上如蛛网织就的笑脸,此刻它已被飓风撕碎,只剩支离的残痕悬垂。
命运的巨轮裹挟着诡谲的洪流,向我驶来。
倏然惊觉,短短一日光景,竟经历如此多光怪陆离,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与虚幻。
直到三人并肩而行时,我才意外发现少女身上始终笼罩着神秘气息,无论是在海边旁沙滩上,还是此刻树荫道上,除了在医院时都未曾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暮色将沉,拐进了老城区的街角公园,三个人挨着坐在退漆木椅上。斜对面的则是一个老人与一条老狗。
老人挎着缓慢、虚弱的步伐,移动着仿佛不能弯曲棍子似的两条腿,他佝偻着身子,用拐杖轻敲石板划出断续的颤音,向离我们稍远一点的椅子走去。
脚下的那条狗看起来也快要死了,骷髅般的身躯覆着稀疏杂毛,尾巴也一样,像一根棍子垂着,我生平没见过这样丑陋令人讨厌的狗,像是以狗的形状出现的梅菲斯特。
它的命运通过某种奇妙的连接与它主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了。
疯女人告诉我,他总是径直走向那把椅子坐下。若是位置被占,他便茫然地站在占座者跟前,片刻后无奈离去。
再到另一个角落选中一把椅子,慢腾腾地坐下,仰靠在椅背,拐杖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坐上五六个钟头,像尊褪了漆的木雕。
他从来不曾拿起一份报纸,从来不说一句话,只是坐在那里,睁大眼睛盯着前方,但目光是那么迟钝,毫无生气。
而那条狗在同一个地方旋转两三圈之后,就只会默默的趴在脚下,一整天也纹丝不动,连耳尖被蝇虫叮咬都毫无反应。
这两个活物白日里总像被抽了魂的陶俑,瘫在不知哪个阴仄角落。太阳一落就突然复活,一撅一拐朝向长椅拼命挪动,执行某种无人知道的神秘使命。
抬眼看去,老人照旧坐在那把椅子,脚边蜷着那条伸懒腰的狗。我觉得恼火,在这儿根本无事可做,而且还沉疴在身,早该赶紧回家上床睡觉,却偏要跟着一个疯女人和一个哑巴少女自讨苦吃杵在这里。
老头的对面是两个嬉戏打闹的男孩,他们玩的忘乎所以,偶然抬头发现老头凝视他们的目光,或许是被这突兀的注视灼伤,他们同时猛然拧身背向老头。
耐心终究溃散,不过是几分钟,他们又鬼祟地回瞥,那老头目光仍灼灼如炭,倒像是摆开阵势要较量眼力,瞧着谁先败下阵来。
可笑的是老头完全不动声色,枯井无波般的目光仍定落在那两双怒目上,仿佛眼前上演的不过是一出无声哑剧,而他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你老盯着我看什么看!一个男孩扯着嗓子嚷道,脖颈涨得通红,但他的对手仍然沉默,对他的问题似乎不明白,或许没听见。
我在问你话,干嘛这样一直盯着我看!他比之前更加狂暴,而他身后的同伴突然暴起,靴子结结实实踹中老人腹部。这具佝偻身躯如枯叶般滑落地面,从椅座到石板,衣服上还留下了鞋印。
蓦地,在老人木讷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惊慌的、忐忑不安的神气。他踉跄着支起佝偻身躯,急忙将拐杖抓住,脸上带着一副可怜的微笑,那是在不该待的地方被人赶走的微笑。
这位可怜、衰迈的老者,那逆来顺受、匆匆忙忙的身影是那么令人哀怜,开始用颤抖的声音呼唤他的狗,可那条蜷缩在地上的老狗始终纹丝不动,两只前爪护住鼻子,看来睡得很沉。
傻狗,傻狗,他不断在呼唤这条老狗的名字,拐杖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他弯腰,双膝跪地,两手微微托起老狗的头。
很明显,它已经死了,它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主人的脚边。
老者扶起椅座缓缓起身,他突然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另一把椅子,把这条老狗留在原地。
我快步追赶老人,而疯女人与少女都没有阻止我,他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手肘抵着膝盖,双手托住低垂的头颅。我放慢脚步,默默挨着他坐下。
别为那条狗难过了,听我说,我送你回家
老人没有答话,他突然用枯瘦的手抓住我,喉头滚动着,哑声说想吃东西。
你坐着缓口气,我去街角铺子找些东西吃。坐在这里不要走,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将手巍巍探入衣襟,拈出封泛黄的信。麻烦你把这个交给……
话音猝然断裂在"给"字齿间,交给谁?我反复询问他交给谁,他的身躯如同朽木般凝固在藤椅上,我拉起他的手,手毫无生气地滑了下去。
他已经死了。
我觉得,这一切仿佛是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