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用食物收买尊严,但尊严连天上的吗哪都不肯交换。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声,那熟悉的音色似曾相识,仿佛在某个时刻听过。
宰瀚啊,好久不见,自从你爸去世后我就搬来这儿住了。
扭头看去,夕阳下的红光并没有漫上他的脸颊,垂发掩额愈使眼窝沉陷,只觉得额面遍布着阴影,而骨的感觉很是明显。
额头的骨架、眼眶、鼻梁、颧骨、颊骨,处处是骨,加上站姿耸出的喉骨、肩骨,全体安然陈列,宁静完美,如同从来不曾移位,不曾改变,不被代换。
像一阵风掀开窗帘,脑中模糊的记忆骤然清晰,他是父亲的旧识,总是聚在一起喝酒,偶尔也会来照顾我。
葬礼的那一天他并没有参加,而是在父亲进入坟墓时才匆匆赶来,他当时站在墓碑的阴影里,西装口袋中露出空空的烟盒,手里拿着的是半瓶酒。
那天他把手扶在墓碑告诉我,父亲去世前一周,他们吵过一架,他的喉结滚动着,像吞下一块锈铁,他说墓碑太冷,我却说冷才能让人清醒,他说我父亲不是意外而死……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醉话。
是疾病在作祟吗?记忆并没有消逝,而是打开它的钥匙被腐蚀了,某种不详的预感在心头萦绕,这不知名的疾病将会吞噬我的一切记忆。
我恐惧的并不是失去记忆,而是随记忆消逝的情感,是无悲无喜、无言无语,包括怨恨,包括羡慕、嫉妒、残酷。
我为体验这些美妙的,灿烂的感觉而活。
或许是思考得太久,回神时才发现疯女人和哑巴少女早已围到身旁,而他竟在滔滔不绝地做着自我介绍。你们好啊,我叫匡睿,是一名业余侦探还是如假包换的幻想家,同时还是宰瀚的叔叔。
作为交换条件,我又该怎么称呼你们呢?
我叫任兮兮,他叫任安安。想象中的疯女人其实并不疯,至少在旁人面前,她总归是正常的。
这么说来,你们是姐妹?
不……不是,一直沉默的“少女”突然开口,她奇妙的声音像那晚蔚蓝的海,有使人平静的魔力。其实我们是……姐弟。
死寂,是无与伦比的死寂,所有人的脖子像被同一根线拉扯着看向他。
这种状态持续了约莫五秒就结束了。
哈哈,是姐弟啊,这里的尸体我来处理吧,我去报警寻找老人的家属。我注意到,他的笑容很僵硬,插在口袋里的手指不断起伏又收缩,似乎里面藏着一团纸,而它已被揉搓至粉碎。
这里已经与我没有一点关系,垫付医疗费的代价也都还清了,是该离开的时候了,至于这些破事也一点不想关心。
脚刚挪动半步,疯女人却将我的手死死拽住了,她似乎明白我想做什么,这种诡异的洞察令心情愈发恼火。已经把她的帮助偿还完了,为什么还要缠着不放?
就这样到此为止吧,明白吗?从此以后不会再见第二次面。我想回归平静的生活,像蛆一样在自己的生活半径蠕动,要做的仅仅是不改变。
我给你钱去吃饭。她没有明白话语的重量,也没有清楚我的决心。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需要你们再纠缠我。
不用还了,就当是这场默剧最好的观众席,所付出的门票。
拿来吧,刚才只是跟你开玩笑。肚子已经要饿扁了,从醒来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如果这还不收,那么就是给自己找罪受了。
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奔跑过,摆脱他们居然只用这么简单。
此刻我只想好好吃一顿、睡一觉,不止是身体的疲惫四肢像是被灌了铅,更有无形的钝痛在胸腔蔓延。
顺着气味牵引,来到一家不大不小的店铺,屋子里人影攒动近乎满座,除了一张桌子,一个约莫三十岁的中年人在喝闷酒,奇怪的是周围食客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以他为中心的周围很少有叫嚷声。
我坐到了他的对面,点了一份面条,他刚准备拿起酒的手悬在半空,又突然放在了木质桌面上,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造访者感到意外。
他沉默着只是又灌下一口酒,杯沿抵着下唇迟迟未放。仰头时脖颈拉得笔直,这个夸张的姿势持续了三秒,像是专门用一个动作来掩盖另一个隐秘的动作,我察觉到了,是余光,他在打量我。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陶醉,所有身体的不适感也顷刻消失了。就像疯女人对于我一样,这股陌生性压垮了他,是面对未知的恐惧,这种恐惧终将会转化成崇拜,崇拜催生厌恶,厌恶孕育成为。
如同那个疯女人曾施加于我的无力感此刻却在他身体上蔓延,他抓起酒瓶时手抖得厉害,随后再不管不顾地仰头猛灌,喉结急促滚动着吞咽,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和攥紧的拳头突然明白,我的出现刚好撞碎了他勉强维持的体面。
妈的,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我看到了,你们所有人都在笑我,嘲讽我、戏弄我,我知道那个贱人现在在和别的男人酣战,你们也知道,全世界都知道!
我知道我是一个老婆在和其他男人在床上却不敢去拆穿,不敢去捉奸的男人。
全场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可当话音一落,众人又纷纷低头扒饭,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存在过。
他哭了,这个三十岁的男人突然开始流泪,这是从未见识过的场景。
别伤心了,为这种出轨的女人糟蹋自己,不值得。为什么要安慰他?明明我是导致他崩溃的罪魁祸首,不,他早就站在悬崖边了,我只不过吹向他的最后一阵寒风。
你不是来……看我笑话的?他似乎感到不可思议,震惊、懊悔、痛苦,三种庞大的情感却在他狭小的脸庞不断交换,右眼皮跳两下,左嘴角抽三下,最后定格成个似哭非笑的扭曲表情。
不是啊,我又不认识你。是的,此刻装出茫然神情最稳妥,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把那些刻意引导的对话全数抹去,果然,他眼睛忽明忽暗的闪烁,也许是在怀疑我的身份又或者懊恼自己向陌生人泄露了家丑。
对不起兄弟,我把你和他们当成一样的人,他们从我出门那一刻便开始告诉我老婆的事情,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些事情我早就清楚了。
他们跟着我,来到了这家饭店,他们若无其事的坐下窃窃私语讨论我,当我望过去又开始沉默,就这样戏弄我。
可这我有什么办法?我还有一个儿子,他很可爱,成绩也很好,如果我现在和那个贱人撕破脸,我的儿子又该怎么办?
失去母亲然后所有人告诉他,他的妈妈不要他了,被人排挤,被人戏弄、被人欺负吗?
我和我老婆从学生时代就认识了,一直到步入婚姻,后面她去当老师,这些的没有打败我们,可仅仅一个陌生男人就摧毁了这一切。
说完之后,他哀嚎了很久很久,声音贯彻了整个店铺,但仿佛他消失了,没有人抬头看他,每个人都在埋头继续吃饭,好像从来没有人发出过声音。
不如给他再找个后妈吧,别再为一个女人哭哭啼啼了,去寻找你真正渴望的人生吧。以神父的姿态劝解他人,可讽刺的是,这场悲剧的根源,是伪装成救赎者的我自己。
你说的对,我要寻找自己真正渴望的人生。他抹了把脸,转身就走,带着必须完成什么的架势。而我的汤面已经凝起油花了。
暮色四合,我再次站到家门口前,夜色为这间房子添加了某种诡异色彩,推开门才发现,空气里凝着死寂,所有人都凝固在某种共同的哀伤里,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出声。
哥哥突然脱口而出的话,打破了沉默,也使我足足怔在原地。
爷爷走了,明天办葬礼,他也是你的外公,今晚一起来守夜吧。今天在公园安详离世了,被一个路人报警后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