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很热。林绡很不喜欢在夏天靠近那边。
十数座青铜丹炉环壁而列,炉膛内赤焰吞吐不息。
热浪裹挟着硫磺与朱砂的苦涩气息,将空气蒸得扭曲发颤。林绡甫一踏入,便觉汗珠自脊骨滚落,中衣顷刻黏在后背上,像被火舌舔舐般灼痛。
但只要师兄在丹房里坐着,她也就没那么抵触去丹房了。
如果没有师兄,自己就连讨厌丹房的资格都没有了。无论春夏秋冬,都得闷在丹房里头,被好十几炉的炉火同时炙烤。
可没考进内门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和师兄一天到晚待在一起了?
如果真是那样,林绡觉得倒也不坏。
蒸腾的热气混着药香扑面涌来。林绡的指尖在门框上蜷缩又舒展,指甲盖因用力泛起月牙白。
“师兄?”她探进头来,见到韩小妍也在,不由得生出了点退缩的意思。
韩小妍两颊肿了起来,鹅蛋脸此刻如同发酵过度的面团,两团紫红色的肿胀自耳根处隆起,将才刚刚长开一点的五官挤得变了形。
油亮的肿包表面泛着不自然的蜡光,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活像挂着两颗熟透的柰果。
被挤压变形的嘴唇被迫噘成夸张的“o”型,连带着鼻翼都向两侧抻开,每次急促的呼吸都会在唇间发出“噗嗤”的气流声。
虽说笑出来很不礼貌,可这副猪头般的惨状,就是让林绡很难憋住。
“不要笑,林绡。”
周梧司一面上药,一面少见地帮韩小妍说话。
打了一巴掌该给颗糖的道理,他还是懂得。更何况韩小妍这挨得可不是一两个巴掌这么简单。
瓷勺磕碰药碗的叮当声里,周梧司垂眸搅动墨绿色膏体。药液沿着银勺边缘拉出粘稠丝线,坠落在韩小妍肿胀处时,隐约灼腾起缕缕青烟。
药气裹挟薄荷的辛辣钻入鼻腔,与丹炉硫磺味在空气中厮杀。
“人家被胡蜂蛰了,已经很难受了。不要让她心里更难受了。”
“对、对不住……”林绡把手头的抄录本握紧了一些。
“行了,这样过两天就好了。一点疤都不会留。”周梧司把药膏碗放到一旁去,起身的瞬间,顺理成章地从林绡手里把抄录本给抽走。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带一点迟疑。正是有这样的坦然与熟练,他偷学内门功法的事情才一直没被发现端倪。
“正好还没吃饭。”周梧司把抄录本往手上拍了拍,“正好师妹来了,要不要一起去?”
“今、今天……”林绡嘀嘀咕咕道,“今天,内门……内门有、有个同、同学……”
“不要急嘛。”听到林绡结巴,周梧司心头就烦。
她也不是先天性的结巴,是一紧张说话就这样。平日私下里说话还是能好好说的。
也不知道这小妮子天天怕这怕那的,到底在担心个什么劲,没点骨气。
“慢慢说,是不是暑气攻心,一口气上不来了?”周梧司问,“要不要喝点水?”
林绡点点头,转身正打算去水缸里打瓢水喝,却被周梧司叫住。
“那是炼药要用的水,别碰。”
自从周梧司的名声一步步变得广为人知后,他就不再喝这水缸里的水了。
害人之心不主动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等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在水缸里喝水的习惯,万一谁使坏、往水缸里下毒怎么办?
这同门都是闷头蛐蛐。平时叫的一个比一个大声,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只怕是一声也叫不出来。
就算有坏人当着他们的面把毒下进水里去,他们也只会装聋作哑,为了自保闭口不谈。
与其指望他们通风报信,不如自己提前做好防护。
周梧司解下腰间的水囊,是用上次讨伐妖兽剩下来的皮做的。
“喝吧,是从井里打上来的水。那水缸敞着口,夏夜蚊虫多,指不定落点什么东西进去。”
林绡接过水囊,双手捧着,仰头喝了一大口。
些许水珠从嘴角边滑落,于锁骨窝积成冰凉的水洼。吞咽声在突然寂静的丹房里格外清晰,喉管收缩的颤动牵扯胸前经络。
正当她觉得水清冽甘甜之际,忽然注意到韩小妍的嫉恨目光。呛水的刺痛猛然窜上鼻腔,剧烈咳嗽起来。
那对肿胀的眼皮下,瞳孔缩成两点阴鸷的墨黑。被挤压变形的嘴唇正死死咬住上下的软肉,齿间渗出的血丝染红了唇缝,像道淬毒的朱砂痕。
这时,林绡才意识到自己喝了师兄喝过的水,脸颊“唰”地一下就燎上了霞红。
“得了,别全喝光,我下午还要喝呢。”
周梧司拍着咳嗽不断的林绡的背,将水囊拿了回来。
他的好处向来只给一点,给多了就会像韩小妍这样,恃宠而骄。
“气顺上来了吧?说说,门内发生啥事了?”
“今天,有个同学……”林绡抹了抹嘴唇,“他……他想邀我一起去吃午饭……”
“男同学?”
“嗯、嗯……”
“哦?”周梧司的心头忽然冒了点老父亲的心态出来。
自己一手培养的白菜,虽说个头不大,倒还真能引得猪想来拱啊。
周梧司笑了笑,自己竟然在这时候有了些人情味,看来是上一世没有经历过天伦之乐导致的。
不过,周梧司可不想林绡谈什么恋爱——至少在他离开栖云宗前别谈。
万一这妮子恋爱脑,一谈上小男友就把全部身家搭进去,那自己还上哪赚她的油水?
就算她不是恋爱脑,周梧司也不想赌。
不,这都不能叫赌。
起码是得有收益与风险并存的事情,才有叫赌的资格。
如果一件事最好的结果是没损失,而最坏的结果是赔。那就不叫赌,叫风险规避。
“你们是同学关系么?”周梧司怕林绡先斩后奏,先试探了一手。
“嗯?”林绡没听太明白,老老实实的回答,“都是内门的……当然是同学……”
“傻蛋!”韩小妍看不下去了,她倒想早点促成这桩恋情,好让林绡从周梧司身边滚蛋,“是问你和他有没有男女之情!蠢猪么,这样问都听不明白?”
林绡大惊失色,头拼命地摇摆:“不、不是!我们,不是……”
“你看,又急。”
周梧司趁着周围人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把林绡带来的抄录本悄然收进了衽内,
“有就有,没有就说没。这里谁要害你么,干什么这么慌?”
“唔……”林绡低着头,两根食指头交接在一起,绕来绕去。
“沉稳些,多大的人了。”周梧司说,“他请你去,那你怎么说?”
“我……我说要来丹房一趟。”林绡的头抬了起来,无辜地望向周梧司,“他说那他会等我……”
哇靠,这妮子,还懂得祸水东引啊!
周梧司人在丹房坐,事从天上来。
“你没直接拒绝他,他待会儿就找到这里来了,你信不信。”韩小妍讥讽道。
“是、是这样的吗?”林绡惊愕地说。
话音未落,门口便站了个飒飒清爽的少年。
逆光的轮廓切割着门框投进的炽白光线,未束的发丝在热浪中翻飞如鸦羽。
虽说脸上的伤疤尚未退,可他是收拾过后才来的,已经比刚刚改观了不少。
“林绡,事办好了么?”
韩小妍倒知道这个人,田鸿彬。
长得是眉清目秀,可心里似乎总是想学燕明澈那样的光明磊落之风。事事总讲死理,一点变通都不懂。
她的心里一下就乐了:一个蠢人,一个直人。两个凑在一块正合适。
当少年的目光扫过周梧司时,眉上的伤处随眉峰挑起,新生的嫩肉泛着淡粉色,像道未愈的封印。
“哦,这不是名响外门的周梧司吗?久仰,没想到你也在这里。”田鸿彬做了个揖,“我正想请林绡去用午饭——”
“那你跟我说什么,是要请我一起去么?”周梧司被逗笑了,感觉自己真的有点像林绡的监护人了。“请的是林绡,那你问她的意愿就好。”
“师兄问你话呐!”韩小妍幸灾乐祸,用力使肘戳着林绡的脊骨。
“我……我……”林绡急了,她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才好,一个劲地巴望着周梧司,期望他给个意思。
“你们一个两个,都巴指望着我松口干什么。”
周梧司把木柴在腿上压折,送入釜底,拍了拍手,
“行了。你们俩内门的去吃你们内门特供的餐食,我们两个外门吃供应外门的猪食。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