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门的弟子，其实很多都不尊重人的。一个一个，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
松木长桌上浮动着未散的炊烟，隔壁桌洗碗弟子将陶器磕碰出清脆的叮咚声，与檐角铜铃的震颤遥相呼应。
饭后，面对像小鹿嚼草般慢吞吞还在吃的林绡，田鸿彬侃侃而谈。
“我也看不惯这样的风气。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应该光明磊落，哪里有抱团取暖的道理？可惜我势单力薄，修为也略逊一筹，因此这次落了下风。”
“但我也不会就此消沉。痛定思痛，到底还只是我不够强而已。要是在修为上有所突破，定不会叫那群人再看不起我！”
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瓷碗沿烙下半透明的光斑。林绡仍旧细嚼慢咽着，小嘴上下咀嚼的节奏带着某种韵律感。田鸿彬看着很是舒心。
每当田鸿彬讲到激动处声调上扬时，她的腮边便会现出小酒窝的涟漪；而说到低落处时，垂落的睫毛便在眼睑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眼睛一直不离田鸿彬的视线，表示自己认真在听。
有粒胭脂米粘在她唇角，随着沉默的鼻息的扰动摇摇欲坠，田鸿彬见了，正想伸手去揩油，却见林绡舌尖倏地一卷，那点嫣红便消融在樱唇间，如同朝露坠入花心。
这样的谈话氛围，让田鸿彬感到了些许惬意。
自己在门内，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轻如鸿毛，若不是有利益相干，便无人愿听。
但今朝今日便不同了，这个林绡会认认真真听他说话，一字一句都慢慢听得，一点不耐烦都没有。
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些许膨胀的惬意感，品味到了侠人剑客游走江湖、本该收获的尊重和敬戴。
只要自己坚持着这条路走下去，日后恐怕不仅是林绡会听自己说，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人愿听自己说。
“如今可好了，我得了楚昭然师兄的赏识。不仅替我摆平了风波，还送我丹药助力修行。日后若有余力，必定全力答谢他。我田鸿彬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当说到“楚昭然师兄”四字时，他故意将尾音拖长半拍，满意地看着少女瞳孔里映出自己的倒影突然清晰。
那个倒影里的青年剑眉入鬓，衣襟上沾染的墨竹纹在说话时起伏如浪，倒真有几分燕明澈师姐所说的侠客踏浪而来的气度。
在林绡崇拜的目光下，他真觉得自己是名侠者了。
田鸿彬打心底开始对林绡产生了些许好感。之前只觉得她生得鹿儿似的可爱。现在真与她一接触，便感到了如家般的温暖。
和林绡这样温文尔雅、文静善良的女孩相处，就如同被暖流滴打心扉。一点一滴，滋润着心头。哪怕是块冰山，也迟早会被她这样的性子慢慢融化。
“林绡，你平日也得勤学苦练啊。在内门，想被人看得起，就只有让自己变强起来才行。你看哪怕是柳师姐，她的修为实力也不差。实力一上来，内门的人也就不敢对她有什么非分的议论。”
田鸿彬劝道，
“若感觉修炼上有什么阻力、遇上了瓶颈，就尽管与我来说。我怎么说修为也比你高上一段，也有些心得在身上。只要你来问我，我一定倾囊相授！”
林绡眨了眨眼，嘴里还嚼着食物不便回答，便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来。
她这两眼弯弯，睫毛在一阵看不见的气流中轻微抖动的可人样，真要把田鸿彬心都给暖化了。
“没事，一点绵薄之力而已。”
田鸿彬乐呵呵的，坐直了身子，仿佛身上的伤也不再痛了。
在林绡面前，他要做出一副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天地栋梁的榜样来。怕伤怕痛怎么能行？
林绡吃到最后，用筷子夹着米，把碗里最后一点米粒也吃干净，杜绝浪费。
这样的习惯，在田鸿彬眼中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在他看来，林绡除了怕羞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缺点了。
为人勤勤恳恳，待人又宽厚和善，生活作风上也一点挑不出毛病；人还长得可爱耐看。
看久了就晓得，她这幅容貌可不是那些妖艳货色能比得了的。
唉，这世道，这风气。内门人却只觉得林绡呆，一点都没察觉出她这“呆”表象之下的内核。
也许在内门这帮人心中，只有长得似柳师姐那样惊为天人的容貌，才能配得上自己的雄才大略吧。
但田鸿彬就不同了，他是个注重实在、注重过日子的人。
他替自己所设想的将来，就是独自在外仗剑走天涯，匡扶正道，收获无数美名和钱财。
累了伤了，归乡养病治伤时，家里还能有个贤惠勤快的妻子操持一切。
最后等到老来，还能卸剑归隐，和发妻举案齐眉，安享天伦之乐、共度余生。只留江湖上流传着关于他田鸿彬田大侠的美名。
这样的人生美景，就必须在早年发迹之前就寻得一位发妻相互勉持。而眼下的最优人选，看来就是林绡了。
从注意到喜欢上，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接触，慢慢了解到一个人内在的美好。
“吃完了？”田鸿彬关切地问道，“就吃这点，够吗？”
“够、够了。”林绡用自带的帕子擦了擦嘴，“我娘说，最迟下桌的，要被人笑憨吃傻长……”
“这怎么算数！老一辈人的规训，该听听；不该听的别往心里去。”田鸿彬笑着说道，“那……下次再和你出来吃饭，我吃慢些，配合着你？”
林绡没说什么，只是还以他一个纯真的微笑。就是这份笑容，让田鸿彬渐渐陷入了林绡悄无声息的魅力当中。
“林绡，今天天气虽热，但山脚下偶尔会有卖消暑解渴的流动贩子往来。下午正好没有功课，要不要随我下山去逛上一逛？”田鸿彬趁热打铁，进一步邀请道。
这回林绡摇头了。
“我、我还有点……事情要忙。”她声音细如蚊蚋，手指绞着衣带在腰间缠出朵歪斜的结，布鞋尖轻轻磨蹭着地砖缝隙里钻出的狗尾草。
粗粝的砂石摩擦声惊动了砖缝里的蝼蛄，这小虫慌不择路地撞上她的鞋头，又急急钻入更深处的阴影。
身后的膳房飘来新蒸米糕的甜香，混着她发间若有似无的艾草气息，在两人之间酿成某种粘稠的沉默。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去吧。我只是随口一提。”田鸿彬笑着说道，摆了摆手。
不能太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林绡没有心眼，从来有一说一。她说有事，那就真有事情在身，肯定不会是找借口骗人。
田鸿彬想，自己若太着急，强求她的意志，岂不是会让林绡心生反感？
好不容易慢慢接触建立起来的关系，可不能这样就毁在一时的急躁上。
二人出了食堂，道别过后，林绡一个人踏上回住处的路程。
望着她离去的娇小背影，田鸿彬不忍自行离开。遥望着林绡在转角处驻足，弯腰去采摘路边盛开的野花，这个动作让原本素净的侧脸突然生出几分娇媚。
田鸿彬暗自里寻思，这样的女孩，怎样疼爱都不够。
决意已定。他也一定要让自己有出息，将来若真能拥有这段情缘，绝不让林绡受一点委屈！
这一天，田鸿彬感觉自己更像个男人了。朝着梦想中成为大侠的自己，更进了一步。
如此想着，他的脚步欣然迈开，大步大步地朝着静修堂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