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
周梧司回丹房眯了一夜，就赶快动身起来，到虎口镇去采购助长修为的药材。
这四块灵石虽好，却是件烫手的玩意儿。
要是揣在怀里不花掉，日子久了，容易给人瞧见、生出变端来。谁见了这么多钱不眼馋呐？
有前车之鉴，就不该有后车之覆。
史书上有多少事，是一天拖一天，拖到最后才误了的？
大至谋反、举大计、宫廷祸变；小至小民投资、营商。
有的人总想着观望、总想着让事态再进一步发展发展。
其结果，就是他们自身赶不上事态的变化，错过了窗口期，被席卷而来的历史浪潮粉碎。
没把握的事情，不到十万火急，宁愿放手也不能急于求成；有把握的事情，那就该狠下心来去做。
总有人觉得，十拿九稳都还不算完全妥当，并不算十成把握。事情只要没有百分百的胜算，他们就有种临渊而行的畏惧感，畏首畏尾。
可周梧司知道——最后那一成的胜算，永远等不来。
人算不如天算。天有不测风云，世间万物都伺机而动，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好事真能给你等到？
一步慢，步步慢。周梧司不会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了。
除了记忆中那些九死一生的难关，需要他提前做好战略部署、规划物资进行应对。周梧司想不出在栖云宗这个新手村有什么需要囤积物资的必要。
何况，灵石的本质就是钱。钱这一身外之物，存在的意义不就是用来花么？
如果放着不用，管它灵不灵，都是一块石头罢了。
于是，灵草灵芝，仙叶妙参，周梧司整整买了一整车，把口袋里的灵石花了个干净，这才装车把材料运回到山门里边去。
“哥，早上好啊。这么早就忙着干活啊？”
道上，韩小妍见了他，娇滴滴地跑过来。又是甜声打着招呼，又是干脆利落地要来搭把手，
“这些东西重，我来帮你拎着吧。”
见她的态度和上一世截然不同，周梧司心中不由得有些想笑。
笑这世道、这世人，实在荒谬。
一片真情实意换不来她倾心相依，得到的只有无言背弃；可这一世对她弃之如履，那样欺侮她，她反倒忽然晓事、懂得主动要来帮忙了。
她这样一副摇尾乞怜的姿态，更让周梧司觉得韩小妍不是个值得任何真心的货色；只不过是个趋炎附势、慕强鄙弱的小人而已。
周梧司知道，韩小妍从来没有知过错，眼下也更不可能赎罪。
她对自己好，是因为自己现在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仰仗着自己，她在外门能有个依靠。
一旦自己出了什么差池、从现在这状态跌下来——就看她会不会还有好脸色吧！
既然两人不过是互相利用，周梧司也就不怜香惜玉了。
“真难得你有这一片苦心，正好我走得脚也累了，分你一些吧。”
他直接将若干重物全丢到韩小妍脚边。
不仅要她帮忙背重物，还要她自己亲自动手，一件一件地把东西往身上揽。
见韩小妍面露难色，周梧司又激了她一把：“会不会太重了？要不算了？”
“不、不会呀。哥，这点我还是吃得消的……”韩小妍看了眼地上沉重的药草篓，心头不禁打鼓，“我……我可是炼器坊的弟子呢。身子骨结实着嘞。”
“哦，那你可要小心点啊。”周梧司继续给她加码，“这些都是给内门跑腿买来的药草，要是有什么损失，咱俩可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在双重的压力下，韩小妍气喘吁吁地背起草药筐，步履维艰地开始向丹房走去。
“真没问题么？小心点脚下。”
周梧司在一旁非常关切，给予口头关怀。却没有伸手要出去帮的意思，眼睁睁看着韩小妍在山道上摇摇欲坠，
“慢些，慢些。师兄就在你背后，不要急。”
“呼……呼……”
韩小妍说不上话来了，她的一呼一吸，全都要集中在脚下的台阶上。
一个不留神，就会踩空，连人带药草全跌下去！
粗粝的篾条深深勒进韩小妍单薄的肩胛，两指宽的竹篾边缘在青石阶上反复颠簸摩擦，早已将细麻外衫磨出破口。
血珠从泛白的皮肉里渗出来，混着冷汗在布料上晕开暗红斑痕。
周梧司早就注意到了这些，却对此一言不发。反而东一句、西一句地和韩小妍聊着日常，进一步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不得不弓起脊背向前倾，试图用腰力分担肩部灼烧般的刺痛，可身后药筐里堆积如山的灵芝仙草随着山风摇晃，每一阵颠簸都让篓绳更深地陷入伤口。
汗湿的额发黏在惨白的面颊上，韩小妍死死咬住下唇吞咽呜咽。
她一点儿都听不清师兄在说什么了。在她耳畔作响的，唯有耳鸣。
有好几次，她都想放弃了。可一想象周梧司会露出那种看废物一样的眼神，韩小妍就不敢怠慢。拼死拼活也得运上去才行。
正当这时，所谓祸不单行。挑水工去内门弟子住处送完水，匆匆从山上走下，水桶挑子不小心打到了摇摇晃晃的韩小妍。
“欸——啊！？”
筐底粗藤直接撞上膝弯，韩小妍膝盖一软，差点向后一仰，从山道上滚滚而下。
这可是上百道的山阶啊！人从这上边滚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幸好她反应算快的，踉跄着用掌心撑住岩壁，稳住身体。石缝间滋生的青苔在掌纹里碾出墨绿色汁液，混着磨破掌心中的血丝蜿蜒流下。
“好了好了，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差不多得了。”周梧司心疼地说道，“别逞强了，快放下来。待会儿真伤着就不好了。”
他指的是筐里的药材。
那些娇嫩金贵的鲜药，都是他周梧司花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一旦有点什么剐蹭导致缺枝少叶，他就心疼！更别说从山上滚下去得损失多少材料了。
至于韩小妍……摔了也就摔了吧，又不是周梧司逼她这么做的。
“呼……呼……呼……”
韩小妍两手撑在地面上，顾不上痛，眼前的视线慢慢被两道黑暗夹击、收紧。死里逃生的冷汗不断沿着她的脊背滚下。
“呼……呼……”
生死一线，要是自己没有稳住重心，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她第一反应却是笑。
她笑了，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子。
她以为周梧司在关心她。
听，听听！所有人都该来听听！
他关心韩小妍的语气如此焦急，仿佛是他自己跌倒了一样！
这份急切，真让韩小妍心里甜滋滋的。
过去的一段时间，她以为周梧司变了。
忽然变得陌生，忽然变得冷淡。把本该属于她的宠爱，一股脑全都转交给了林绡。
不公平，不公平啊！
凭什么呢？林绡长得又不好看，身材也贫瘠；关键是嘴巴还笨，是个结巴。
就算让那种最会夸人的江湖口算子来挑，也挑不出几个优点来！
除了有点运气，让她考进了内门里，她到底有哪一点比自己好！？
她拼了命地想挽回师兄的关注。无论是软磨硬泡，还是威逼要挟。她韩小妍都豁出去了。
可师兄丝毫没有改变的意思，仍我行我素地关爱林绡，对韩小妍的努力和挣扎视而不见。
就在韩小妍几乎绝望、眼睁睁看着周梧司渐行渐远的时刻，今天这件事忽然就发生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周梧司陪着想家想到睡不着的她，偷偷溜出来数星星的那几个晚上。
她回到了师兄的怀中，回到了那温暖的关切里。
师兄其实一直都在关注着自己，这份关怀从未走远啊！
一股扬升的快意取代了痛感，酥痒痒地从身体深处不断涌出。
林绡算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路过的野狗、偶然得了周梧司赏的几块骨头罢了。
她，韩小妍，才是周梧司最疼的人。其他路货色，无论是内门还是外门，全都不及她！
只可惜林绡不在这，要不然她真该看清楚自己的地位！
“哥，说、说什么呢。”
韩小妍挣扎着重新站起来，给了周梧司一个勉强的笑容，
“可不要太小看我了，我其实比你想的有用得多嘞！以后，也可以多多找我帮忙。别看我个子不高，却能帮你分担不少压力呢。”
“哦，是吗？”
周梧司皮笑肉不笑，嘴角提起的弧度像是用刻刀雕出来的，眼尾纹路里凝着经年不化的霜雪。
再热烈的日光从侧面打来，也融不掉那些冷淡。只是在他脸上割裂出明暗交界——明亮的那半张脸带着虚伪的关切；阴影中的半张，却透着掠食者般的冷光。
“师妹有出息了，那我还真是期待啊。”
韩小妍重整旗鼓，一鼓作气地把药草背到了丹房。
“辛苦了。”
周梧司赶紧把药草接手过来。
这么贵重的东西，拿来惩罚人还是有点太奢侈了。
“赶紧去里头喝点水吧，去水缸里舀着喝就行。”
“哥，你给林绡喝水，都用你腰间的水袋……”
韩小妍在这方面特别敏锐，心头的妒意又燃了起来，
“为什么给我喝，就让我去喝水缸里的水？不是说怕里头生蚊虫吗……”
周梧司也不说话，把水袋解下，丢在韩小妍怀中。
她掂了掂，笑着释然了：空的！
“天气那么热，下山一趟早喝完了。”周梧司道，“你实在不渴，那也就算了。”
说着，周梧司推门入丹房，撞见了一个他没想过要撞见的身影。
楚昭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