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然怎么在这？
周梧司眯起了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丹房里的内门小红人之一。
丹房内药炉蒸腾的炙热气流中，看得所有事物都蒙上层扭曲的纱。
可唯就是这楚昭然的身段，却不受干扰似的，被看得清清楚楚。
一身浅色轻纱外袍被洗的透亮，暗纹盘踞于上；玉冠束起的长发尾梢却仍带着世家公子特有的矜贵弧度。
他斜倚在周梧司常坐的位置上执扇凝思。仿佛八月天的高温蒸灼不过是春日柳絮拂面。
若周梧司这是第一次见他，定会以为这是一个正人君子。
可惜，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既然被老祖宗代代流传下来，肯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多少见不得人的腌臜勾当，偏被他那副剑眉星目的皮囊遮掩妥帖、如同月下抚琴般风雅。
这世上有太多太多面相端正、背地里却大行苟且之事的人了。
道貌岸然者，心间之事谁能猜得？
评判一个人，不能看他说什么，更不能只看个长相。还要看他做了什么。
周梧司一开始还以为楚昭然是个例，等后来进入了江湖才知道：长得帅，就是吃得开。谁都奈何不了这一趋势。
不过，皮囊好看，也就骗骗百岁以下的年轻修士。
像周梧司这种活了数百年的老狐狸，早早就不以样貌为准了。
他们这些修仙修到几近大成的狠人，因各自的经历不同，心中各有各的一套标准。
比如，周梧司的标准就很简单：
对天枢丹好的事情，好；
对天枢丹坏的事情，坏。
而作为天枢丹的第一代言人、第一炼化人，天下第一大丹师，周梧司敢肯定——今天的楚昭然是来找茬的。
阻止他的修为进展，那就是阻止天枢丹再临世间。
所以，楚昭然不可免的是坏人。
“哦，‘丹房总管’回来了。”
楚昭然见了周梧司，果然开口挑衅，
“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因为我坐了你的位置？犯了你的晦？”
“师兄，丹房事务繁忙。缺椅子的时候，人人都得站着；所以有空位，谁也都能坐。”
周梧司不卑不亢地把这句话给顶了回去，还顺带嘲讽了一句：
“楚师兄今天大驾亲临，是因为手头没有可以使唤的小弟了么？”
楚昭然越看这个周梧司越不顺眼，心头甚至生出了点怨怒出来。
眼前这家伙，明明气息羸弱，连引气境的门槛都没进，就是个凡人！怎么敢跟自己这个凝真境二阶的修士这样说话！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除非周梧司是傻子，是疯子，要不然他的背后定然站着一个给他遮风挡雨的大树！
可这一靠山究竟是谁，楚昭然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周梧司的猖狂，其实蕴藏着极大的智慧。就连楚昭然都感到棘手难办——他从来不透露靠山的身份。
马儋巴不得把他靠山是楚昭然这件事到处说、说给每个有耳朵的人听；可周梧司却连提都不提。
哪怕他已经明确受到了马儋人身攻击的威胁，也只字不肯透露。
未知，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只要周梧司不说，他身后的力量在揭露前就是无限大的。
楚昭然不想冒险，他想出了个最好的试探对策。
雇凶！
当然，不是雇凶杀人，只是雇凶把周梧司打一顿。
凭他在内门里的声势，就算亲自动手打周梧司，也可以不受责罚。毕竟有一万个借口给自己脱罪。
他可是眼下最有可能达成凝真境圆满的修士，长老护得很！
但如果隔着一层关系，事情就不一样了。
周梧司不明不白地挨了一顿打，以他这瞧不起万事万物的嘴脸，必定会想报仇。
想报仇就得要有仇家的信息，那就必须动用背后的靠山来查。
这样一来，就能知道他背后的靠山是谁了。
楚昭然倒不担心会被顺藤摸瓜地牵扯出来，他手头掌着不少人的把柄。上下再用银子一打点，双方自罚三杯了事。
他也看不出周梧司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价值，想必他的靠山也不会力保他。
——楚昭然的猜测，被周梧司预判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楚昭然在起疑，在困惑。肯定会在心中寻思，这周梧司的靠山是谁。
其实周梧司没有所谓的靠山。
硬要说，他的靠山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
靠山山会崩，靠树树会倒，靠人人会亡。
没有什么靠山是长久不衰的。面对事件动辄就横跨上百年、风云万变的修仙界而言，更是如此。
丧家犬狺狺着找下家的时候，自食其力的人早就成为了自己的靠山。
周梧司从来不信有人会保他。
他上一世可是与全世界为敌的男人。若这一世还想不清楚这个道理，那上辈子算是白活了！
唯独自己才不会背叛自己；唯有自己始终站在自己的利益同一侧。
这楚昭然到底还是年轻。他就想不到这一层关系，执着地寻找一个压根不存在的东西，自然只会无功而返。
就连他即将采取行动这件事，周梧司也大概地预判到了。
因为楚昭然亲自来丹房了。
他肯定是为了刺探某些重要情报才来的。
马仔跟班狗腿子，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跑腿充数倒还勉强能胜任；可要他们来刺探情报，还是太为难他们了——有这一智识的修士，岂会甘心屈居你楚昭然手下？
不说刺探不刺探得到，转达得清不清楚都是个问题。
所以楚昭然要亲自出马，背后也定然会跟着他的下一步行动。
周梧司能说什么呢？就让它来吧。
“啊、啊！楚、楚师兄！！”相比周梧司的波澜不惊，韩小妍的阵脚就全乱了。
她脸色发白，手指头战战不能自控，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行什么礼。
“免了免了，都是同门嘛。”
楚昭然摆了摆手，目光瞥向了周梧司，
“周师弟，好有福气啊。身旁常带着两个女孩子。内外门的滋味都给你尝过了。”
“师兄身边也经常跟着许多新入内门的男生，我看也是福气匪浅啊。”周梧司笑着反讽道。
“你——！”楚昭然青筋直跳，可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众多同门面露苦色，他们是想笑又不敢笑，硬生生把笑意憋在心窝，迟早要憋出内伤来。
“师兄，要炼什么丹，我的炉子正好空着，现在就能开始炼。”周梧司试探了一步。
“免了！我今天来不是要炼丹的。”
“哦？”
周梧司顺理成章地把自己要炼的草药摘出来，一点一点地往丹炉里放。
占用丹房的丹炉私炼丹药、误内门弟子功法。按规矩，打断手一只；再犯，手脚筋挑断！
可有句话叫灯下黑。
能明目张胆、当着楚昭然面放进去炼的药草，谁会以为——谁敢以为这是私丹？
他们没想到的是，周梧司的胆子比天还大。
丹房的一纸规矩，对他而言不过就是一张写着字的厕纸！想起来那就有；不想遵守，那他就一点都不给情面！
楚昭然竟然一时间也被他蒙了过去。以为他肯定是受了内门弟子委托，才有这些药材供应。
毕竟外门弟子是没钱买这些药草的，就算周梧司诓骗了外门弟子的银两也远远不够。
不过，他怎么敢一边干活，一边跟自己说话？
这口气，楚昭然咽不下！
“我是来问你们话的。”楚昭然气焰嚣张，一脚踢在周梧司操作的丹炉上，吓得韩小妍差点跪下来。
“师兄有话好说，丹炉踢坏了，就没丹吃了。”周梧司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继续往里塞着药草。
“就是说丹的事情！”楚昭然喝道，“你们丹房怎么回事？委托你们炼制的丹药越来越疵了！”
“楚师兄，证据呢？”周梧司直接站了起来，“这个指控，非同小可。”
“还厚着脸皮要证据？那好，证据来了！”
楚昭然震袖一抖，“啪”地一下把丹丸拍在了桌上。
“这颗夏露凝心丸，谁炼的！敢不敢认！”
众多丹房同门都赶紧背过身去，表明和此事无关。
“我炼的。”周梧司大大方方地承认，“有什么问题？”
楚昭然一听是周梧司炼的，直接乐开了花，说不定这一回就能借机把周梧司从丹房里赶走：“越吃药效越短！你还问我有什么问题？”
下一刹那，死寂一片。
丹炉蒸腾的炙热气浪在众人凝固的呼吸中愈发灼人，药炉顶盖被热流顶得咔咔作响。
除了这些声音，丹房里静得可怕。
角落里有个丹房师兄攥紧了衣角，布帛在掌纹间碾出湿漉漉的褶皱。额角汗珠坠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也不敢抬手擦拭。生怕闹出什么响动，吸引了楚昭然的注意力。
所有人都在等着周梧司的回答，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他的结局。
韩小妍低头，任凭汗水滴打在地上，化成一道水渍。
她的喉头滚动着咽下惊惶，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软肉，直将月牙状的血痕刻进皮肉。就算这样，也难遮她煞白的脸庞。
唯独一人，唯有此人。
在满室丹修皆似被寒冰刺封了喉舌之际，仍旧神色自若。
当世不可能再有第二人，那人便是周梧司。
他继续忙着处理药材，把炉门一关，开始拾柴点火。
“怎么，说不上来？”楚昭然逼问道，“说话！哑巴了！？”
“楚师兄，不是我不想回答您，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您。”
“不知道？”楚昭然一笑，“那好办，随我去刑堂一趟，就什么都知道了。”
然而，周梧司随后也笑了。
他一句话，震惊四座。
“楚师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是因为你问的问题，实在太低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