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楚昭然瞪大了眼,几乎是怒吼出来,
“低级!?”
他这一声吼,震得上百个瓷罐在檀木格里发出细碎震颤,无数倒抽冷气的声响混入其中。
丹炉的轰鸣声骤然凝固,就连热浪也霎时间被镇压了下去。
闷热的丹房游荡起一股冷意,飞速触摸过每个人的后颈。在众人鼻腔里酿成窒息般的苦涩。
这楚昭然可不是马儋能比的人啊。
马儋一怒,众人也敢侧目而视,窥伺着情况;这楚昭然动了怒,指不定整间丹房都要卷铺盖走人!
“天啊……”
众外门弟子仰头默祷,现在就连呼吸声都显得那么地嘈杂,
“老天爷,祖师爷,哪路神仙下个凡也好,快让这一切结束吧……”
“要真闹到刑堂去,恐怕要损师兄英名啊。”
周梧司把火生起来,大大方方地拍了拍手,
“不过我倒是不怕。要不现在就走?”
他鬓角碎发在热浪里微微拂动,炉火映得他侧脸明暗交错。指尖随意拨弄着离火飞屑,火星在指缝间流转竟如活物般温驯。
这般御火之术浑然天成,看得几个丹房同门目瞪口呆。
而周梧司这一坦坦荡荡的态度,倒让楚昭然起了疑心。
可疑,实在可疑!
平日里,外门就没人敢对自己说个“不”字。
就算有什么事情做错了,也得过很久才能靠自己琢磨、回味过来。
难道自己真问了什么愚不可及的问题,让周梧司这样急着想看自己出洋相?
“师弟,我只是想提醒你门内规矩严明。至于刑堂,哪里能随便去得。”
楚昭然决定不把事情先闹大,看看周梧司会怎么说,
“你只要能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也犯不着兴师动众。”
“很简单——师兄你忌口了没有?”
“忌口?”
“吃这个夏露凝心丸要忌腥。酒肉不提,葱蒜师兄可有吃得?”
“呵,想唬我!换个人来,真给你骗过了!”
楚昭然大扇一挥,拍桌喝道,
“只可惜我知道食忌!朱雀炼血以来,顿顿都是粗茶淡饭,不沾腥气!你还有什么话说!?”
“师兄,腥这东西,可不止要食忌啊。”周梧司落座回去,把头向后一仰,睥睨着楚昭然,“辅佐丹药的佐物,也不能有犯腥讳……比如,腥丸。”
这个词一出来,惊慌的便是楚昭然了。
“他……他……!这小子,未曾来过内门,怎么知道我在服腥丸!?”
楚昭然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按出一个个红月牙印。
待丹房特有的草汁气涌入鼻腔,驱散了眼前的红雾,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被个外门弟子逼出了妖血躁动,差点失控。
楚昭然定了定神,袖中左手掐了个清心诀,很快就冷静下来,心里头寻思:
“恐怕底细已经被给他摸到了些许!上回马儋吃了掺腥丸的药没死,大概就是他把腥丸的成分给分离出来了。”
“如何?”周梧司翘起了二郎腿,“还要不要去刑堂啊?师兄,这边炉子要是起了,我一时半会儿就走不开了。”
“哼!”
楚昭然拂袖,将丹丸收回囊中,
“算你走运!好生炼丹,别耍心眼子……否则,宗门法规,定不轻饶!”
他走后,众人都是松了口气。原本凝在头上、眉间、领前的汗,总算能大大方方滴下来了。
然而周梧司又一次和众人唱了反调。
他的心在众人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反而悬了起来。
要是这楚昭然不依不挠、大闹特闹,那周梧司反而会安心一点。
坚持要闹,说明他就是为了闹而闹,没有藏别的后手,单纯是来找茬的。
找茬周梧司可不带怕的,简简单单就能应对。
可楚昭然得了解释就走、没有深挖这件事,就说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他是来试试水的深浅,好按周梧司的反抗程度来制定针对方略。
只是周梧司再神机妙算,也不是楚昭然肚子里的蛔虫。对他接下来要怎么编排自己,心中并无个定数。
“哥,好、好险啊。”韩小妍摸着胸口,惊魂未定,“为什么你要顶撞楚师兄呢?他这样的人物,我们怎么惹得起啊?”
“害怕了?那你可以去当他的跟班啊。”
周梧司瞥了眼韩小妍,对她这副未战先降的软骨头样很是不屑,
“当他的跟班,每天就能来丹房这边来颐指气使了。岂不是很开心、很快活?”
韩小妍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哥,我只是……只是害怕你被他给记恨上。那就不好了……毕竟人家在内门里权势很大的。”
唉。
周梧司坐了下来,一手撑着脑袋,不住地叹气。
这外门弟子的心理,大概都跟这韩小妍一样吧。
说得稍微难听点,他们就像是井底之蛙一样。
这个栖云宗才多大?也不过占了一座稍微有点灵气在内的山罢了。和外面那些真有实力的百代宗门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压根碰不了正规军。
这可是连个护阵禁地都没有的地儿,往大了说,也只不过是个穷乡僻壤地里矮个子挑高个,勉勉强强能维持住内外门秩序的一处小宗门。
可外门的眼界,却也跟着宗门的规模变得狭窄了起来。
内门弟子普遍的修为水平也就到凝真境了。再往上,那都是重点培养对象。
那么,内门长老捧在手心里的大弟子,放在江湖上又是什么水平呢——只不过堪堪能够保身、不被强盗贼人害了性命而已!
想进一步向上攀登、真正踏入修仙界,那只能算是摸到门槛。
前世,周梧司知道不少栖云宗的弟子出去见了世面之后,直接崩溃了。
为什么?因为他们修了大十几年,在门内几近无敌,想必一出山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踏上成仙大道。
结果一出去竞争,就给七路八门的人见面蒙头一顿打,给他打得道心破碎、变成“经验包”。
直到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才知道自己修了十几年还不如别人崩个屁出来响。
可外门弟子却在长期的欺负、打压中丧失了自信心,总把内门的旨意奉为圭臬,搞得好像内门弟子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一点违背不得。
这些人,周梧司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挽救他们了。
若他们仍旧沉浸这等级森严的压制之下,无法开眼看世界的话。那他周梧司再有一片菩萨心肠,也奈何不了这些外门弟子。
能怎么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他重生回来,是为了将天枢丹再诞于世;而不是来当好好先生、拯救这群自己不上进,只懂得媚颜奴膝、讨好内门自保的同门。
不过按眼下的情况,真正该担心的并非同门眼光的狭隘,而是楚昭然即将使出的阴招。
看来,是时候动用那层关系了。
“师妹,你现在有空没有?”
周梧司从釜底刮了些炭灰,兑水调开,草草写就一封书信。使唤韩小妍道:
“我这里有一封信要你帮忙送一下,你看可以不?”
“哥,只要你说,我一定办到!”
“嗯,那就麻烦你跑一趟。回来请你吃米糕。”
周梧司把信折好,递给韩小妍,
“藏好些,不要给其他人看到。收信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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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妍怀揣着信,匆匆走出丹房。一刻没停,贴着墙根疾行,就往内门方向走去。
听师兄的语气,看来这封信还是很重要的。在路上千万别给——
“韩师妹,又见面了。真巧啊。”
楚昭然从道中突然闪身而出,差点没把韩小妍吓出癫痫来。
“何事这么急啊?”
他背着手,目光阴狠,像是一只老鹰锁定了地上的田鼠,围绕着韩小妍慢慢地转圈。
每绕着走一圈,他的距离就更贴近一点,压得韩小妍只敢从鼻子出气。
韩小妍顿觉四肢灌铅,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斜插在髻间的便宜地摊珠钗无风自动,垂珠相击,发出催命般的碎响。
“看你这走的方向,是要去内门啊。是不是?可别撒谎哦,我楚昭然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最讨厌的就是撒谎的小人。”
“我、我……”韩小妍感到了窒息。一张开嘴,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真是奇怪,向来只有丹房弟子给内门送丹的;没听说过炼器坊的弟子送货上门的。”
楚昭然猛然站定,身上爆发出一股无形的压力,彻底摧垮了韩小妍的心理防线,
“更何况……你身上,似乎也没有带着打制好的兵器吧?”
豆大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滚而出,呼吸声里已带有了哽咽。脑海里像被灌了浆糊般一片空白,什么狡辩的话都想不出来。
“是替你那周师兄通风报信?嗯?”
楚昭然继续施压道,
“我真替你感到不值啊,小妍师妹。你师兄就这样把你推出去、给他当干脏活的手套,到时候内门真要追查下来,连你也逃不了干系。可是要被打成帮凶从犯的。”
他轻柔地捏起韩小妍的手掌,一根一根地拿捏起她的手指来,掰到发痛的位置,以此来警告她:
“我知道他在丹房不老实。等罪名坐实之后,他手脚全废,而你作为帮凶……也是同罪。知道么?”
“你的这两只小手,可就要一根一根地把手指给切下来。变得像削了皮的葫芦似的——用得着为他受那么大的罪吗?”
韩小妍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来,一个劲地摇头求饶,颤颤巍巍,连话都说不上来。
“拿出来吧。我会在长老前替你开脱几句,说你只是年少无知,受了周梧司蒙骗。”
楚昭然一副怀柔的姿态,微微张开双手,像是要救赎韩小妍,
“可如果你不自己拿出来,而是被我搜出来……谁也救不了你。知道么?”
“对不起,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妍没用!拖累你了!对不起……”
韩小妍痛哭流涕,在内心向周梧司道了千百次不是,将手指伸进了衽内,夹出那张才刚写不久的信纸。
楚昭然眉头一挑。
没想到稍微吓一下,韩小妍真招了!
垃圾就是垃圾!外门的货色就是这样没骨气。
单从这一点来看,周梧司倒比他们好多了!
可惜他看不起没骨气的人,也忍不了周梧司那样太有棱角的人。总结来说:外门就是贱!没事干什么要招惹内门的人呢?
他洋洋得意,接过了韩小妍亲手递过来的证据。
这下,终于要知道周梧司背后的靠山是谁了!
兴奋的手打开信纸,楚昭然快速扫过第一行字,眉头猛地一皱。
韩小妍察言观色,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
“楚师兄……?”
“呲——!”
楚昭然暴怒起来,两手一并一张,将信纸扯个粉碎!
“怎、怎么了?楚师兄?”
“滚!”
楚昭然怒喝一声,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遭受了此生最大愚弄。未能完全炼化的妖兽血在他的体内飞速奔走。涨得他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没听到么?滚!!”
韩小妍掉头就跑,可也不敢回丹房去报告周梧司,屁滚尿流地跑回自己所属的炼器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