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
事发突然，林绡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师兄？”
湘妃竹先是焦黄，继而如赤练蛇蜕皮般剥落猩红竹衣，火星裹挟着碳化的竹屑四散飞溅；精心绣制的卷云纹在高温摧残下渐渐扭曲，像是无数饱受折磨的狰狞鬼面。
爆燃青烟带着涂料的槐花香从炉鼎当中逸散出来，蒸烤得满丹房都是这一气味。有一部分槐香还熔融进了竹沥苦涩，在灼热气流中凝成肉眼可见的淡青色烟絮，粘稠地从釜底滴淌下来。
苦味、涩味，统统没有散去，久久地萦绕在林绡身上。
她感觉舌头不再是自己的了，想说点什么，却一点都动不了。
她想扑到炉火前，赶紧把扇子扒拉出来，可为时已晚。
她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折扇燃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数月以来节衣缩食、积攒下的心血，统统化为灰烬。
林绡哭了，但她的哭并不是大哭大闹；而是哽咽着抽泣，任凭两行泪滴滚滚而下，滴打在地上。
喉间泛起酸涩的咸腥，像吞了把生锈的锁，连抽噎都被锁在胸腔里；只有睫毛不堪重负地颤抖着，泪珠坠地时在青砖上晕开圆润的湿痕。
“师兄……”她两手握成拳头，用尽力气，才从嘴巴里挤出两句话来，“你……你不，不，不喜欢……这、这把扇子吗？”
对，一定是因为师兄很讨厌这把扇子，所以才会把它烧掉的——
“很喜欢。”
周梧司平静的一句话，让林绡浑身一颤，汗滴洒下，惊诧不能自抑，
“上面的纹路画得很漂亮，扇骨用的是少见的湘妃竹；针脚也做得相当齐整，是请了个好师傅来做的吧？”
“而且最重要的是，它是你送的。师妹，只要是你送的礼物，我都很开心。”
“那……”林绡下巴发颤，“那为什么……把、把它烧——”
“问题也出在这——它是你送的。”
周梧司望着跳动的火光，亲眼看着林绡的礼物一点一点化作了灰烬。
可他内心一点负罪感都没有。
“你为了攒这些钱，浪费了多少资源和时间？三两银子，都够一家子吃饱穿暖地开销一整年了；就算买九品丹，也能买上一两颗了。”
“这还只是算资源——时间呢？老实说，人就是不能一心二用。心里一旦有两个目标，注意力就会被分散走。”
“你是不是打坐静修的时候，都在想着这扇子的事情；在静心堂是不是每次到点就离开、一刻不想多留？每天抄书抄到很晚才回住处，早上困得几乎听不进课程？”
林绡沾染了泪珠的睫毛忽闪忽闪，沉默地点点头。
周梧司每一句话都正中她的心坎，师兄像是把她的心思全摸透了一般。
“我知道你只是想买个扇子给我解暑——但用得着这么好的吗？难道其他扇子扇出来的风，就没这把贵的好？一张两铜板的蒲扇，我也会很开心的收下。林绡，东西不重要，心意才重要。”
周梧司按着林绡的肩膀，语重心长，
“我更害怕的，是你已经开始变得像内门里那些人一样：贪图享乐，荒废正务。告诉师兄，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师兄、我……”林绡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滚滚直下，“我错了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你家里是开染坊的，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周梧司将林绡揽进怀中，允许她将眼泪倾洒在自己肩头，
“没事，哭出来吧。师兄心里也不好过，毕竟是你的一番心意，烧了也怪可惜的——但不这样做就不行。师妹，这都是为了让你记住这次教训。以后想买什么、做什么，千万要跟师兄提前说呀。”
“呜……我、知道了，师兄……”林绡感激地点点头，内心满是对师兄的崇拜。
师兄说的对，她的心态已经有点变质了，变得有点像内门里的阔绰子弟。
明明没有那个条件，却偏想要摆不属于她这个身份的排场。
幸好师兄愿意拉下脸来、拽自己一把，若非如此，长期下去恐怕就要和自己的初心渐行渐远了。
周梧司温暖的怀抱让林绡逐渐走出震撼的冲击，开始自检起过失来。
“轻松点了吧？”
“嗯……”虽然哭够了，可林绡还没有要撒手的意思。
“你这扇子花了三两银子？”
周梧司在林绡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手往自己的衽内掏了掏，递出一锭足重五两的大银，塞在林绡手中。
“我最近也没什么钱，你先拿去补贴着吧。不要又因为没钱萌生别的心思。”
“师兄，这……”
林绡的眼睛瞪得浑圆，湿漉漉的眼珠子愣是把眼眶里剩下的泪水全挤了出来，
“你不会，又、又去诓那些——”
“说啥呢？这可是你师兄我辛辛苦苦赚来的。”周梧司给林绡脑门上来了一个板栗。
“我、我不能要。”林绡把银子又推回来。
冰凉的银锭硌得她掌心发疼，仿佛握着块烧红的炭，指尖触电般蜷缩起来；却在即将松脱时被师兄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住。
“干什么。你辛苦抄录赚来的钱可以给我买礼物；我自己赚的钱就不能给你花？”
周梧司坚决地说道，
“你先收着。师兄再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能在九月之前聚灵境圆满，我就送你一份大礼。”
“大礼？”林绡好奇地眨眨眼。
“这次你背着我给我准备礼物，那我也背着你准备一次。”周梧司拍拍林绡的枕骨，“知道不好受了吧？”
“哼，小心眼……”
“行了，你快去把这两天落下的课程补上吧。在内门立身，修为最重要，别拖踏。”
“嗯。”林绡擦擦眼泪，收拾起了盒子，转身走向静心堂。
她踏出门槛时忽然驻足，袖口残留的槐香混着未散的烟火气，在穿堂风中凝成一道无形的丝线，另一端仍系着丹房内明灭的余烬。
暗暗的，一颗决心自她心中逐渐明了。
虽然礼物被烧掉了，可林绡知道师兄其实关心着自己，更何况自己的心意也传达出去了，因此不觉得沮丧。反倒有种无形的动力在推动她前进。
“我、我一定要在八月底前，修炼至聚灵境圆满。”
林绡在心中暗暗地定下了目标，
“绝对不能让师兄失望！”
林绡走后，丹房里的周梧司长呼了一口气。
还好他提早发现，及时拔掉了这根苗。
林绡背着他准备了一份礼物，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别小看今天这把扇子，这背后象征着的意味可以被无限放大。
一旦周梧司乐呵呵地接过这把扇子，就会给林绡一个错误的暗示：“师兄喜欢我的礼物，喜欢我给他带来的惊喜。”
这回是扇子，下一回呢？是不是要准备更大的“惊喜”了？
他从来不求林绡要有什么感恩之心，更不想要她有背着他行事的心思。
越是有主动性，越是有可能失控。
所以今天这把扇子，也就必烧不可。
必须用这种鲜烈的方式敲打林绡、给林绡的脑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如此一遭，她每次行动前，都会回忆起今天惨痛的教训。
当然，还有另外一点考虑。那就是林绡的功法进展实在太慢了。
周梧司等不了。
“唉。”周梧司微微晃了晃脑袋，拿了把火钳过来，把扇骨的竹灰拨得更散了一些。
栖云宗里这些芸芸众生。爱怎么浪费自己的生命周梧司都管不着。但如果碍着他再制天枢丹，那就不一样了。
林绡把心思花在了修炼以外的事情上，这样的情况必须得到矫正。
所幸这样的事情暴露的早，否则不知道还得耽误他多少时间。
只希望林绡这笨丫头能吃打记打，下不为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