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太阳发出的白光,将天空都点亮成了一团剧烈燃烧的火球。
还没正式考入丹房或炼器坊的弟子,三三俩俩地来到周梧司指定的地点——启道坪。
这地方是个方圆一里的露天圆形平台,宽敞大气,适合群体活动。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地儿连个遮蔽都没有,饱受太阳毒晒,人的意志力无时不刻地在经受考验。
周梧司把对丹修弟子的话,同样对器修弟子说了一遍。他们当然也不甘心给丹修的外门捡漏,因此纷纷赶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来来来,在这里登记好。”
周梧司摆了个空的大袋子在一条长木桌前,自己则站在木桌后边、掏出一页空书摊开。
“入场费二两银子,用作押金。所有物品拍卖结束之后,就把银子退还。把名字登记好,免得到时候退银子的时候找不到人!”
学童们也是第一次参加拍卖会。见周梧司搞得若有其事,不禁还有些探索未知的兴奋感。
交过银子,他们进入启道坪内测,这里头稀稀拉拉地摆着有十几张条凳,先到先得;后来的,就只能站着了。
“时不我待。”周梧司指着一根即将燃尽的短香,说道,“等这根香燃尽,后边就不再放人进来了。”
他这样一饥饿营销,不少正在踌躇犹豫的弟子,也加入了拍卖当中。
青石板铺就的启道坪在烈日炙烤下泛着刺眼的白光,石缝间蒸腾的热浪扭曲了空气。
外门弟子们的布靴底无论怎么减少触地面积,都会传来灼烫感,仿佛踩在烧红的铁板上。连趾缝间沁出的冷汗也瞬间蒸成盐渍,黏腻地裹住脚趾。
有人扯着衣领扇风,粗麻布料早被汗浸透,紧巴巴地贴在脊梁上;更多人眯起眼睑,睫毛上凝着细小的盐粒,却仍挡不住天顶那团白炽火球投下的毒辣锋芒。
“好,时间到。”周梧司拔掉香,用木槌敲了敲空心的木砖,“我来言明几个规则,都听好了!”
说着,他搬出来一个巨大的高脚火盆,里头装着撒了碳粉的干柴。
“呼——!!”
火折子刚触到碳粉,一道幽蓝火舌倏然裂开,像被撕碎的绸缎般簌簌翻卷。火星爆裂声如炒豆般噼啪炸响、直冲云霄。
焦黑的木柴在焰心蜷曲成狰狞爪形,腾起的浓烟裹挟着刺鼻硫臭,呛得前排弟子捂鼻后退。几人的袖口险些被飞溅的火星燎着。焦糊味混着炭粉的酸涩在鼻腔蔓延。
三丈高的火舌将周梧司的侧脸,映得和天边面阳的云朵般亮。跃动的光影在他眼窝处投下深壑,睫毛被镀成了金红,瞳孔深处跃动的光点宛若熔化的铜汁。
他倒不以为意,站起身来,拍拍手掌上的灰,开始介绍规则:
“第一,所有流拍了的书——也就是没拍卖掉出去的书。我都会丢进这个火盆子里烧掉——知道什么意思么?”
学童们摇摇头。
“意味着我不赚黑心钱。”
周梧司正色道,
“我不会把那些没拍卖出去的书便宜处理、二次出售。没卖出去,就是没卖出去,也不再会有第二个买家。到你们手中的每一本书,都保值、货真价实。”
“哦——!”学童们发出一声惊叹。在此之前,他们竟然都没想到还有着这样一招。
如果没卖出去的书便宜处理,那大多数人都会抱着“捡漏”的心态故意不出价,等流拍了再私下找周梧司交易。
一流拍就烧书,不可谓不是周梧司安排的神之一手。将这场拍卖会的可信度一下拉到了顶。
“第二,每个人最多只能买三本。我不管你是替人买还是自己要用。每个人三本的限额,不多不少,都是这个数。”
至于这是为什么,周梧司没有向学童们解释。
这涉及到一层简单的经济博弈:
如果一个人足够财大气粗,拥有相对于其他拍卖者而言无上限的资源。任凭他不断地垄断书籍,会极大地打击出价积极性。
试想,一件你很想要的器物。不管你出十两,二十两还是三十两,都会被对方用极高的价格叫价秒杀拍走。
一次这样还能理解,两次,三次……人的平均耐受,三次就差不多是极限了。
若超过了三次,那还叫什么价呀?坐等对方叫价拍了去得了呗。
同时,另一方面来说。
限购三本,就对竞拍者有一层虚假的心理防御。
他们会产生:“只要还没达到这个数,自己手头的资金就还都算充裕”的错觉。
因此,他们购买的第一本极有可能会以“充裕资金”的心态开始叫价,叫出高价。
而最后一本,他们则会珍惜住这个“限额机会”,孤注一掷、把剩下的钱全押上,也能造出高拍卖价格。
若限购数量仅为一本,那就又不一样了。
竞拍者会畏首畏尾,患得患失。
如果这一本买了,下一本出现更好的怎么办?谁都不敢打保票啊。
这样一来,叫价就会犹豫不决,不仅叫不出高价,更有可能叫不出来价。本本流派。
有个寓言故事说得很好。
一个老者让年轻人进入麦田,在只摘一次、不准回头的前提条件下,选取他们认为最大的麦穗。
年轻人们这挑那拣,总觉得更大的麦穗在前边。
谁知走出了麦田,他们还是两手空空。
限购三本,这一设计看似简单,其实蕴含着周梧司老谋深算的排布。
巧妙地创设人心的陷阱,引诱人一步一步、自觉走入进去。
但他觉得,这到底只能算是小聪明。
小聪明赚快钱,大智慧发大财。
这些小摇钱树身上所有的银两就算全榨干了,也只不过赚得一时周转罢了。不是真穷到揭不开锅,周梧司也懒得打他们的主意。
真想赚大钱,那还得是药园。
有药园,周梧司何必还要在这里顶着太阳赚辛苦钱啊。不过眼下这情况,能忍则忍吧。
“规则介绍完了。各位入座。”周梧司解开包书的布袋,连敲了几下木槌,“竞拍,现在开始!第一本是掌法,有内力天赋的不妨取用去!十五两起拍!”
人群如沸水入油般炸开。交叠的衣袂翻飞间,银锭串碰撞的叮当声此起彼伏。
穿淡青短打的少年们捏着钱袋反复掂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两个交好的女弟子迅速交换眼神,指尖在对方掌心飞快划着些许暗码。指甲掐进对方掌心的月牙痕渗出细汗,在烈日下泛着微光。
一想到这些小孩为了本连环画,绞尽脑汁地开始勾心斗角,周梧司就实在忍不住想笑。
但为了钱,他忍了!拼了命也不能在这时候笑出来。
最少二十两一本的秘籍,起拍十五两。也就是说,只要加价不超过五两,他们就都算捡漏赚到!
师兄可不是没给他们赚的机会,且公开叫价、公开竞争——确实没什么话说。
“十六两。”
“十七两!”
“十九!”
很快就把价格顶到了最后的分界线。
超出二十两这个预期线后,就有可能会亏。
这些小家伙,鬼精着呢。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让自己吃亏。
当然,除了不让自己吃亏,还不能让别人赚到!
“二十两!”
一个小胖子举手喊了起来。
他身上又是披金又是挂玉,家里想必很有钱势。
喊出这一价格之后,他得意地睥睨了周围的同门。
可算给他等到这一机会了——他不想着跟同门抢着捡漏捡便宜,一心只想着把秘籍拿到手。
二十两就是最好的出手价格,这个价格死死卡在了那一条亏损分界线上,其他同门想必不会再轻易出手相争。
可世间哪里有十拿九稳的如意算盘,他第一口叫价就马上被其他人给顶了下来。
“嚣张什么!二十一!”
“娘、娘的!二十三!别太看不起人!”
周梧司打着呵欠,看他们像堆积木一样慢慢往上加价。
早知道,就给他们加个条件。出价五次之后再叫价,附加额度就必须比先前的加价更高。
要不然这样一两二两两地加,这么多书,拍到黄昏也不一定能卖完啊。
幸好最后结果还是喜人的。
三十一两银子,由不服气的小胖子愣是咬牙硬顶拍了下来了。
一本进货价一两都不用的连环画,身价直接翻了三十多倍。摇身一变,成了能供五口之家吃上七八年的传家宝。
简简单单利用了一下丹修和器修之间的觊觎关系,就能让他们为这样一本书吵破头、甚至还觉得自己大有赚头。
等什么时候他们从这样的意气用事中醒悟,周梧司也就赚不到他们的钱了。
“来,拿好。”周梧司也客客气气地把银子递给了那个小胖子,见他满脸的春风得意,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各得所需,其乐融融啊。
有了这开头的热闹劲,众童子也纷纷提起了干劲,一本一本地开始叫价。
有人捡到漏、自以为赚了二三两,笑得合不拢嘴;有人在众多同门的煽风点火下勇攀高峰。
周梧司的钱袋子是越拍越鼓,不一会儿就收入了二百七十多两现银。
天色也不早了。就在他打算将最后五六本加速卖出去的时候,有人来搅他的场子。
“周梧司!你聚众在启道坪干什么!”
周梧司眯着眼睛,眺望来者。
还真是冤家路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