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田鸿彬大步掀袍闯入时,三十余双眼睛齐刷刷转来。
那些攥着银钱的手掌下意识往怀里收紧,仿佛闯入者是来劫掠的强盗。
他立于众多童子面前,目光如箭,直逼周梧司。
“田少爷,我记得宗门里可没规定不让在启道坪前集会吧?”周梧司见了田鸿彬,也不出来迎一迎,就这么愣站着看他。
“我也没说你坏了宗门规矩。”田鸿彬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态度,“我是问你们在干什么。”
“在拍卖啊。这不是很明显的事?”
“拍——”
“慢着。”这回,周梧司走了出来,“田少爷,哪怕你是内门子弟,也不能乱了规矩。”
“规矩?”田鸿彬一愣,“哪来的规矩?”
“在这里参会,要交二两银子的门票钱。”
周梧司指了指装着入场费的钱袋子,
“虽然入场时间已经过了,但考虑到田少爷你是内门的人,给你点优待并非不可以。”
“你说什么?!”田鸿彬眉毛都跳到额头上去了,大为震惊。
“田少爷,不会想要硬闯吧?”周梧司道,“当着这么多学童的面,只怕影响不好。”
“怎么算硬闯!我又不跟你在这过家家。”
“哦,那好。”周梧司点点头,转身便对学童们宣布道:“田少爷不是来找麻烦的。咱继续拍卖!”
“可恶——站住!周梧司,你给我明白回话!”
田鸿彬怒喝一声,吓得有两个学童从长凳上跌下,
“你卖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又要来诓骗外门同门!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
周梧司听了这个词,如风吹泰山,处变不惊。
良心这东西是对修为有用,还是道行有用?都没有。
它最大的作用在于,一个人争不过、败下阵来,最后安慰自己的时候呢喃道:“没事,我还有良心。那些手段恶毒、无所不用之人,晚上想必觉都睡不踏实吧!”
真要论良心,周梧司也敢说自己是很有良心的人了。
他可没有仗势欺人,也没有强取豪夺。
所有取财之道,全都是放在明面上进行的。若这些学童不满意,大可以甩手走人,他也不强留。
“你说诓骗?还说‘又’?”
周梧司往前走了两步才转身。
他面对着田鸿彬,身后则是一众的外门子弟。
在田鸿彬看来,他们众志成城、沆瀣一气,难以撼动。
而在外门学童眼里,周梧司是挺身而出,护在了他们身前。
仅仅一个站位的改变,就让气场转变了如此之多。
“你们不要被他骗了!”田鸿彬忍受不了大家质疑的视线,赶忙喊道:“他不会干什么好事的!”
“田少爷这话大家都听不明白了。”周梧司道,“买卖是大家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叫骗了?我也没雇人来看场子、不允许他们走人呀?”
这是自然,毕竟学童们交的二两银子还在他的钱袋子里呢。
哪怕说是没有看上眼的秘籍,怎么说也得等散场了把钱拿回来才能走。
周梧司不喜欢用暴力威胁、逼迫别人。只消将利益挂钩,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按照他的意志去走。何必用那么下作的手段呢?
“你区区一个外门,能弄到什么秘籍!”田鸿彬直接揭底,话语里下意识就带着对外门的鄙夷,“你到底什么安着什么心!是不是就只能骗骗小孩子了!”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把整个外门弟子全都给得罪了。
周梧司就算真的有什么错处,你也不能拉着全体外门一块骂,要不然就是给自己树敌。
何况这些学童在烈日下晒了这么久,褙衫后襟早已被汗水浸透。在蝉鸣声裹挟着此起彼伏的竞价声、方才争得个面红耳赤。你一句话就把他们的努力全给白费了?
哪怕他们就是蠢,你也不能明着来说。人是很惧怕自己付出的劳动成果被否定的,极端一点,甚至会扭转自己的认知来弥补亏损。
怎么会呢?手里头这本花了大把银子、与对面的人争了那么久才千辛万苦拿到手的书,你说是假的?
不可能,绝无可能!
童子们纷纷起身,躲到周梧司身后。把书藏着掖着,生怕田鸿彬下来抢夺。
田鸿彬也很纳闷——这伙外门的人怎么不听自己的?
明明自己才是对的啊!
周梧司微微抬起了点下巴。
他能看出来田鸿彬的困惑,也十分清楚他心中有几分不快。
毕竟,自己上一世也曾如此迷茫过。
他没犯过大错,没害过人命。仅仅是因为炼出了激发世间万灵贪欲的天枢丹,就被全世界各个门路到处追杀。
他炼丹有错吗?没错。
他自己炼的丹,不把丹交出去是对的吗?对的。
可正义这时候在哪?那些追杀他的人,良心又在哪?
现在他知道了:“对的”“正确的”……这些标签,一点用都没有。
你以为说真话其他人就会信你?大错特错!
信与不信,只取决于你的这句话能否给人带来利益。
假若一人临池而望,两个老者上前劝告他:
一位说了真话,道:“里头有食人巨鱼。”
另一位则告诉他了谎话:“池里有金银万两。”
望池者会信谁的?
当然是连谎话一齐信了,因为这一谎言能给他提供利益,且让池里有鱼得到了解释。
他会想:池中有食人巨鱼,那肯定是为了看守金银而存在的吧。
实际上,万事万物的存在都不需要逻辑,池中的鱼本身就可以在那里面,并不需要一个理由。
只有人才讲求逻辑;而人本身的逻辑,有时候又会被自己的意识所扭曲。
世间不分对错,只有利益的有或无、多与少。
田鸿彬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困惑、所以他迷茫。
一颗追求正义的心却得不到满足,眼睁睁地看着弱者不幡然悔悟,反而倒向了蒙骗他们的邪恶。
这让他大受刺激,怒发冲冠:“停了!都给我停了!马上散场!要不然我就通知刑堂的弟子来这里查办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外门弟子相信他、共同推翻周梧司的坑蒙拐骗。
那也就只能动用内门弟子的权威,强行带来“正义”。
这样做绝对是对的、是做好事。只是不被人理解而已——
年轻。
周梧司冷眼看着田鸿彬一步一步走向发狂,只是微微一笑。
年少轻狂,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太过苛求心中那座象牙塔——或者按仏教的说法,宝塔。就会慢慢地陷入一种困顿的无能狂怒。
因心中的目标与自身行为创造出的割裂感,激发了异样的反差。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叫:与初心渐行渐远。
不论如何努力,都是朝着最初目标的反方向而去,一去不回头。就像掉进漩涡里的人,不管从什么方向游,都只会离岸边越来越远。
如果周梧司是恶人、坏人。他就会为了享受看人道心破碎而故意去整别人。
但他不是恶人,更不是坏人。只是田鸿彬恰巧出现在他眼前,又恰巧地破防了而已。
笑话送上门来,岂有不笑的道理。
“收场?”周梧司开口说道,“你确定吗,田少爷?咱这么安分,你也要轰散我们?”
田鸿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周梧司面前,总是少一分底气。
那双深得可怕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心里头就会莫名的发虚。
难道自己怕他不成?
不,不会的。正义怎么会畏惧邪恶!
更何况,自己是内门,他是外门,更不该怕他!
于是田鸿彬鼓起勇气,朝周梧司怒吼:
“住嘴!你已经听到我说什么了!”
“那好吧。”周梧司答应得倒是别样的快。
毕竟只要自己借坡下驴,那自己就成了受害方,而田鸿彬则成了加害方。
得了便宜,甚至还有牌坊。何乐而不为。
学童们以为是周梧司树大招风,惹了内门弟子的觊觎。受迫于淫威,不得已才收手,甚至还有点替他惋惜的意思。
更何况,周梧司还“保护”了他们。光凭这一点外门情谊,更让他们对周梧司产生了尊敬的情愫。
就在学童们小声议论之际,周梧司忽然喊道:“都别忙着走。还有两件事。”
众人回头。只见周梧司拎起书袋子,把里头还没卖出去的书,全都倒进了火盆当中。
泛黄的纸页在离火符中瞬间蜷曲,墨字在青焰里化作翩跹的灰蝶。
“我说过了:今天流拍、没能卖出去的书,我一本也不会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到做到。”
接着,他又走回钱袋面前,
“回来,取走你们入场交的银子。这些钱本该就是散场时退给你们的。哪怕情况有变数,我也一分不贪。”
学童们呆呆地站在原地,发了几秒钟的楞,才缓缓迈步上前,取回属于自己的押金。
经受了内门威压,仍临危不乱、恪守信条……
在这些外门童子眼里……周梧司才明显更像是正义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