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栖云宗已无继续成长的可能,周梧司毅然决然选择了出走。
借口正是外出云游——许多内外门弟子,都是这样慢慢脱离宗门的。
不过,他还留了一些关系在门内,照顾他心心念念的葫芦藤。
虽说周梧司不信任长期合作的伙伴关系,但短暂的合作他觉得还是有必要的。
尤其是出远门。
多一个人,多一个照应。不是那种饿疯了的劫匪,不会贸然去劫拉帮结派的商队。
成群结队的人走小道也壮着三分胆;形单影只走大路也有被抢的可能。
虽说不指望林绡能在武力方面派上多大用场,起码她听话,周梧司对她的指令那是说一做一,绝不会有二。
这样一来,周梧司如果想临时离开行李、抽身去办点什么事,也有人能看管一下盘缠。
“外头的水别喝,外边的东西一概不能乱碰,别人问话一律不答,在天黑到客栈歇脚之前,半刻钟也不能停下来歇脚。”
周梧司的脚力极其强健,走了足足一天,都不见他停下来喘过气。
林绡虽然也是凝真境人士,可到底是没有主动出过远门的女人家,走了这么一天下去,水泡都磨出了好几个!
“知、知道了,师兄。”她奋力将肩膀上的挑子往上推了推,“我马上跟过来。”
“在外头还叫我师兄?”
林绡把脑袋低下来,小脸一红,嗫嚅着说道:“是,主人……”
和周梧司说的一样,这外头的世界花花绿绿,要比门内那一成不变的生活好上太多了。
她此前走过最远的路,也只不过是到山门脚下的虎口镇去参加大集。可自从进了云泽郡的首府地界,才知道原来这热闹美景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街道如蛛网般纵横交错,青石板路上印满车辙与脚印、与大型驼兽的粪便——骆驼就是其中之一!
林绡还从来都没见过这些背后高高隆起的生物呢!西域商队驮着异域宝箱叮当穿行,独轮车夫吆喝着为胭脂铺卸下成筐枣果。
要不是周梧司一直催着她走,她一定会想上去问问能不能摸一摸这些奇特的四蹄类。
说书人醒木一拍,引得凭栏听众纷纷掷下打赏的铜钱,钱雨坠落的碎响混着叫好声漫过街道……可周梧司却说,京城比这儿还更繁华,更壮观。
只可惜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白岩山,和去京城是两个方向。
林绡的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在虎口镇都显得珍奇的东西,放在这郡府处竟然遍地皆是!
就比如说,糖葫芦!集会期间才会有人拿出来卖的玩意儿,在这里似乎就显得稀松平常。
只是……越是鲜艳的东西,往往越意味着危机。
亮顶的蘑菇,吃了要死人;虽说林绡没见过有五颜六色的蛤蟆,可如果看见了,也应该躲得远远的去才对。
周梧司警告过她:这花花世界繁荣的表象之下,暗自流动着各式各样的危险。
“抢钱啦!”
一个老妇人忽然高声哭喊,吓得林绡往周梧司身后站了站。
这个喊叫的老妇人趴在地上,无依无靠,指甲里满是用力抓起的牛屎泥,指甲盖因过度用力已翻起带血的裂痕。
林绡的脚步放慢下来,专注地打量着这个老妪。
她佝偻的身躯像片枯叶蜷缩在街心,稀疏的白发粘着草屑在风中飘摇,每当有驼兽铁蹄踏过她身边的石板,便惊惶地缩起脖颈,却仍固执地朝着行人离去的方向伸出枯枝般的手臂。
单薄的灰布衫被撕扯得歪斜褴褛,露出瘦骨嶙峋的肩头,沾满泥浆的裤脚拖在潮湿的石板路上,一只磨破底的草鞋歪斜地被甩挂在三丈外的排水沟边。
只听得她口里不断念叨着:
“求求各位老爷行行好、行行好啊!那是我孙儿三天没进粒米的救命钱呐!那是给我孙子买救命粮的钱啊!你们不能看着他们连这种钱都抢啊!”
看她哭喊得这么凄厉,林绡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这一见者色变,听者伤心的场景……竟然无一人驻足!?
周梧司直接擦着那个叫喊的老妪身边走过,宛如经过一团无人在意的尘泥。
“快些走,没什么好看的。”周梧司头也不回地催促道。
“她好可怜啊。”林绡只好快步跟上,小声地对周梧司嘀咕道,“主人,咱们把她丢在路边上,真的好吗……?”
“想当好人啊?”周梧司说,“投胎进人道难,当个好人就更难——普天之下,只有冠绝尘世的那几个顶尖高手,才有资格当好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好意思当好人啊?”
“师——主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林绡歪了歪脑袋,“当好人,还需要资格吗?”
“笨,你以为她真的是无依无靠的老妪啊?”周梧司道,“她是来讹人的!”
“啊?讹人?”
“你想替她追凶,总得把行李脱下来先交给她吧?”周梧司指了指林绡背着的大包小包,“等你去抓人回来,她早就带着你的行李一溜烟跑了!”
“还会这样吗!?”林绡大吃一惊。
这一事实撼动了她朴素纯洁的世界观,两脚直接杵在原地走不动了。
“你以为啊?世上要是好人真那么多,还需要玄修干什么?”
周梧司说道,
“玄修就是立身之道。有了力量、拳头大了,你才不会被人欺负——好人难道会欺负人吗?林绡,小脑袋瓜子不要天天装着这样那样的幻想,有空好好想一下这些问题。”
“唔……”林绡显然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可……如果——只是说万一,万一她真的需要帮助呢?”
“你信她真需要帮助,不如信我是天下第一大丹师。”
周梧司说,
“林绡,眼睛睁大些看看:这大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闹市街头,难道独你一人长着眼睛、爹娘生了耳朵?其他人就都看不见?不是的,他们看得见,听得清——甚至比的耳目更清明。为什么他们也无动于衷?想想这背后的原因,你应该也知道个大概了吧!”
林绡颇为难过地说道:“……可世上人那么多,万一真碰上个被抢劫的,岂不是没有人出手相助了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周梧司叹了口气,
“当这些人把歪心思用在消费人们善良的那一刻起,社会风俗就注定无法挽回了,人们只会变得越来越冷漠,直到像现在这样,人人自危。”
“而这类骗匪就算被官府抓、被侠客逮着了,也只不过坐几个月大牢、吐出赃物来罢了!他们能损失什么呢?待刑期一过,被放出来马上就又再犯,一点代价都没有。除非能将这类骗子得而绞之,判后杀之!要不然就只会世风日下,道德沦丧。”
“主、主子……”林绡还是有些害羞和拗口,可仍旧乖乖地服从周梧司的规定,“你明明和我年岁没差多少,怎么懂得这世上这么多道理啊?”
“哪里有人天生就懂得这么多道理。我只不过是吃亏吃多了,把经验总结出来了。你一直都躲在栖云宗里头,当然什么都注意不到了。”
周梧司说,
“再等跟我走上些时候,你就慢慢地全明白了。”
正是他这一点,让林绡感到了一种值得仰赖、倚靠的舒心感。
周梧司比其他的同龄人成熟,像个大人一样见多识广。
这份成熟不是像小孩子得到些好东西就到处喊、四处跟人自夸自耀。而是漫不经心地从他体内如岩缝渗水般滴淌而出,润物无声。
只是林绡不知道的是,周梧司这次把她给带出来,不仅仅是为了路上多个帮手,更多的是在试炼她,看她有没有资格当狗。
在宗门里养宠物,也就图个开心;可江湖并不是什么风平浪静的地方,在这里若是出了差错,轻是丢了钱财、机遇,重则要给害了性命!
周梧司不看重已有的能力——那都是虚的。
天底下有多少奇才一鸣惊人,而后归于沉寂?他们展现出来的能力,难道都是假的吗?不,他们的能力强是真的,而他们的可塑性差也是真的。
天赋这个东西,一看学习能力,二看适应性。天下没有垃圾的功法,只有不适合的修习者。
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强练那些不适合自己的绝世秘籍,反倒会弄巧成拙,搞得经脉扭曲、功力大跌。
所以适应性就显得很重要了。若一人的五行对任何功法都有强亲和性,那无论怎么折腾、哪怕浪费了人生最富强的二十年时光,最后都能混个不错的下场。
而学习能力则是在修为之外进行为人处事的先天基础。
试想,若一个人要和你共事,你会希望这人是个教不会的蠢材,亦或是知错不改的犟种吗?
若林绡真是个可塑之才,那带着她在身边云游,只会越走越顺心。那这种狗,也偶尔能得到几块肉骨头吃。
同样的,要是她总招惹来麻烦,屡教无改……那周梧司也只能赶紧把她送回栖云宗去,让她老老实实在那待到死吧。
天色已晚,林绡从早上起来就跟着周梧司一直在走,半点没歇过,这会儿就已经又累又饿了。
“我们晚上住哪家店呢?”林绡抬起头来,打量着沿街好多家酒肆。
这些酒店二三楼都有排布整齐的窗户,看起来是有规制的房间预备给客人住宿。
“这会儿中秋前后,船商舶来之人众多,恐怕我们临时去定是没位置的啊。”周梧司虽然这样说,却还是挨家挨户地进去问了问。
结果却不出他的预料:客房爆满!
林绡提议道:“我们可以住农户家里,借他们家的柴房临时住一晚——”
“别说傻话!”
周梧司喝道,
“出门在外,我们是浮萍,是鱼肉!在这地段没人能来接应我们。而人心又叵测,万一是农户里的是歹人,看我们年岁小、夜间纠集一伙强人散修害我们性命,连报官报宗门的人都不会有啊!你想尸骨被丢在地窖里永不见天日吗?”
林绡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忙摇头。
“看来……也只能住一些零散的小店了。”周梧司忧心忡忡,“林绡,把簪子、首饰,全都摘了。”
“啊、好。”林绡赶紧照做,直到身上一点亮闪闪的东西都没有。
“来。”
周梧司领着林绡走离大道,进入开在小巷拐角处的一家客栈。
他占率先走进店里,冷冷地扫视了一下几个坐在大堂吃酒的客人。
“哟,客官。”小二倒是热情,急急地走上来,“几位呀?是打尖还是住店?”
他瞟了一眼周梧司他们的行李,这个动作太行云流水了,一般人是察觉不到的。
可惜周梧司在江湖里泡久了,想跟他耍老油子的手段,那反倒显得嫩了!
“不是走大道来的,我们从水路星夜赶来。”
林绡好奇地望了眼师兄——为什么要和店小二说这个,还在这种细节上说假话?他们明明是走陆路来的呀?
她有所不知,这不是周梧司在跟小二寒暄,而是在说一种江湖黑话。
俗称:“切口”。
走大道来的,就是光明正大的正道;走水路来的,就是偏门、甚至是魔修。
一般的歹人敢害正道,是因为正道的复仇手段单一,通常得诉求程序正义,甚至一命换一命的同态复仇都很少见。
而魔修则不同了。敢惹他们,抽筋扒皮下油锅,那都算是开恩、下手轻的了。
“哦……”店小二点点头,可眼睛里却流露出了不信。
这男孩……看着确实有几分魔修之相。
那阴鸷淡漠的眼睛,一看就令人胆寒三分——
可他身后跟着的女孩却天真烂漫,东看西看的,压根不像是修偏门的样子。
“开一间房间,饭菜我们自己用干粮安排,不劳你们费心。”
“好好好,客官二楼请。”
总算到了能歇脚的地方,林绡把行李挑子从肩头卸下,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唔——呵——啊——”
放松过后,她嘿嘿地傻笑起来,周梧司道:“住个店这么开心吗?”
“唔,我是在想……主子你不差钱。那既然不是为了省钱才开一个房间,莫不是想晚上对我做点什么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两个人待在一起才安全。”周梧司说,“在这里住的不踏实,还想这想那呐?明天一早,我们就赶紧走。”
“这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在大厅喝酒的,没有闲散商人和布衣百姓,全都是面露凶相的恶汉。”周梧司道,“这地方看起来不仅仅是开店的位置偏僻,恐怕还有不少的隐情在里头啊。”
“那我们快些睡吧。”林绡也被说怕了,“我去洗个脚,把脚上的泥沙冲了就回来。”
轮到周梧司洗完脚回来时,发现门板边上被插了一根不起眼的草根儿。
“呵,这样吗?”
周梧司捻起草根,插到了隔壁的门板上。
“林绡,把灯拔了,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