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收拾走的细软，装进包里；带不走的值钱大家具，周梧司一烧了之。
他将火折子轻轻一甩。火苗如同贪婪的蛇信，顺着雕花木柜蜿蜒而上，檀木香气混着漆面焦糊味在暮色中升腾，那些见证过无数赃物交易的家具，此刻在毕剥作响的火焰里扭曲成焦黑的骨架。
望着滚滚黑烟自村上升起，林绡不由得心头一紧。
“成了。”周梧司重新出现在船边时，袍角已被鲜血溅得染上三寸红，“开船走人吧，这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林绡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把这句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这些可都是人命啊……
“啪！”
周梧司丢了一大袋的金银细软下来，把船板砸出一大个凹坑，累得他一手撑着腰，站着用手背给额头擦汗。
“林绡，来点一点。”
林绡解开袋子，清点着这些罪产，心中的不安感慢慢的溶解开来。
这些财产本来也是属于别人的，都是李家弟兄当水匪抢来的。
“我……我不明白。”她将金银首饰分类好，慢慢结算，“他们抢了这么多钱，官府从来不捉他们吗？”
“他们倒是精明。”
周梧司站在船头掌竿，将船趁着暮色最后一丝余晖驶向大泽对岸，
“个把月才抢一次，每次抢完都要去外边避风头顺便销赃，等官府去他们家里搜查过了，这才从外边回来。我刚刚踹门的时候，还听到一个女的问：‘这么早就回来？’”
“其实要抓他们也容易，衙门里有不少玉墟境人士任职差捕。只是这十里八乡的，都有点沾亲带故。说不定今天这么多水匪里，有的还是官府衙役的娘舅呢。对这种事，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突然要面对如此险恶的现实，对林绡而言，就像是有人用一块发臭的旧猪肉往她脸上涂、直到馊臭的烂油一直将她的脸颊全覆盖上。
恶心，而且挥之不去。
但这就是现实，你不得不去接受；哪怕逃避，它还是在那。等着你回头时再抹你一脸。
“主子……咱也真是倒霉呢。”林绡抬起头来，说道，“才出来一个月不到，又是给夜闯门、剪径，还在船上被水匪打劫了一次……这天底下，就这么乱吗？”
“只是我们移动的距离太长了。”
周梧司解释道，
“我们横穿了一个郡，一直在赶路。难免会将遭遇这些歹人的间隙压缩，看上去就像是三天两头遭抢一样。如果按正常脚程，花足两个月的时间走完。那你是不是就觉得才遭两三次抢是可以接受的了？”
“嗯……我觉得一次也不应该有呀。”林绡苦笑着说道，“我希望大家都安居乐业，不要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呵，你那是见少了。”
周梧司说，
“他们抢的这些，不及那些身居高位者刮的民脂民膏一丝一毫。何况等修为境界到了抢天财地宝的时候，更没人会跟你客气了。尽早习惯吧……这世道，不会因为你喜不喜欢而改变——只有你顺应它；或者是在忤逆它的过程中慢慢消亡。”
林绡独自消化着周梧司的话语，清点出了水匪村落的财产。
她手头没有秤，只能大概地掂量一下——如果按重量算，这些金银细软大概能换得四十多块灵石。
但问题是金银首饰一般得先换成银子，然后再兑换灵石。中间的两次兑换都要折损一点。所以最后应该是四十块灵石不到。
周梧司大战李家兄弟的时候，又吸掉了九块灵石。一来二去，今天一项黑吃黑，就进帐了三十块灵石。
三十块灵石，也就是三千两银子。能在各大主要州郡的城郊置办多少亩田地呢？
肥田一亩十五两，贫田一亩五两，取均价十两的话……
三百亩！
也就是说，如果周梧司不打算修仙了，拿着这些银子去买田置地，能直接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地主！
三百亩田地是什么概念？
维持一家三口一年的吃穿用度，只需要十亩地。也就是说，一个不考虑外界因素介入的自耕农，最起码也得要有十亩田地打底，除非是个光棍。
而小地主，只需要一百亩地就能进这个称呼的门槛。小地主能脱离劳动生产，纯靠佃租生活。
三百亩田地能产粮六百石，地主取其一半再转卖、扣去税赋，能卖得约一百两银子。
在这个世界，白银一百两就能买大米二百五十石，够八十个人吃一年；能买棉布五百匹，给两百个成年人做衣服都还有余。
靠着他的头脑，以及对未来世界动荡局势的预知，更是能赚得盆满钵满！
但周梧司绝对不会去干这种弃道归田的傻事。
三百亩田的基业，才产出一百两白银的基础利润。哪怕拿去放贷、精心钻营，也难将一百两白银变成五百两。
可别忘了，周梧司一场恶战就吸掉了九块灵石来补充灵力，也就是九百两的白银。
想供一个高阶修士全力以赴地参战，没有年产三石的良田千亩都是不够的。
因此，这个世界的资源竞争才会如此激烈。
底层人民抢钱度日，高官权贵刮取民脂享乐，玄修顶峰拼死争夺机遇宝藏。
可能会有人想，天底下有地最多、最大的地主——那不就是皇帝吗？为什么皇帝不去修仙呢？
也不是没人试过，只是下场统统凄凉。
举国之力来护一人玄修当然是件美事，奇珍异材从西域、南疆，漠北甚至是跨海源源不断进贡入朝。想吃什么丹就有什么丹，功力自然成长飞快。
然而，玄修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
以官方名义消耗国力、引发民怨不谈，这皇帝老儿去玄修了，朝纲谁来把持？
要上朝、批奏章就没时间玄修；要么就把朝廷的日常事务交给几个心腹去办。
面对权力的诱惑，有哪几个能像伊尹霍光那样只愿停步在“权臣”而不僭越的？
历来皇帝参加玄修，最终都是以政变内乱收场。
以史为鉴，后继的皇帝们就再也不敢说自己要入修仙途了。看着大好河山、搂着美人，身后佳丽无数，群臣拜服——修仙可不一定有这些来得快活。
另一方面则是，玄修是一项非常看天赋的道途。
有的人天生聪颖，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有的人前半生愚钝，后半生突然醒悟，一鸣惊人……修仙的上限，最终还是要拼天赋。
只有努力到了最后一步，拼无可拼的时候，天赋才是最终加码、落下定音之槌的那颗变数。
可皇帝本身的合法性就来自于血统。换句话说，想要一个有天赋的玄修之人刚好出生在帝王家、没有在残酷的世子之争中死去、最终爬上了帝位还想着修仙的……一万年恐怕也不会有一个，这概率太低了。
既然当了天下第一大地主，那就稳治江山呗。皇帝这位置，已经是凡人的顶点了。
那可能又有人会再想，既然从皇帝这个位置上修仙不成，为什么没有大成的修士反攻朝廷、夺了帝位呢？
答案是……有贼心的反不动；有能力的看不上。
有一己之力颠覆天地之人，也正是能窥见仙途顶峰之人。在他们的心中，这才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追求。
什么帝座，什么江山，都不如登仙的高高阶梯来得诱人。
入朝当皇帝能比自己得道成仙重要吗？没有。百官臣服有万年逍遥开心吗？没有。
那要帝位有什么用？
因此，玄修世家、大小宗门都和朝廷方面都是治下加合作关系。有叛党乱军作乱，朝廷也能雇佣修士进行抵抗平叛。更别说大大小小的散修会借着自己的修为进武行当武师了。
有句典故说得好，百万漕工衣食所系——朝廷的存在，给了多少人饭碗啊，这是世家和宗门都组织不了、也给不起的。
没事干碰别人的饭碗干啥？因此，在这个玄修世界，朝廷能与各大山门和平共处，将偏门歪炼魔修之外的宗门收入治下。
周梧司将船开过湖泽，进入到茂石州地界。
茂石州主要呈现山崖嶙峋的地貌，还有很多风化了的石柱遍布狭风走廊。而周梧司现在所处此县名为白蜡县，据说是有块玉石像白蜡般仰立远眺。
别看两州交界处这么荒凉，往里走，茂石州治下的各个郡县，绝不比云泽郡差。
周梧司脱了染血的衣服，连带着船只一起烧掉，不留证据。
接着，他带林绡去把水匪打劫的事情上报当地衙门，把黑吃黑一事做绝。顺带把这年幼的婴儿托给衙门里的人处置。
衙门的人安排他们做了点证据收录。县衙的差役打着哈欠记录证词，砚台里半干的墨汁凝着几只溺死的蠓虫。师爷也是一副被抓上工的样子，只想着快快了事。
林绡看得出来，其实白蜡县的衙门不是很想管两州交界地带的事务。
在古代，没有上边派下来的公文，实在很难调动两边的差役部署捉拿罪犯，更别说抓到了罪犯该押送往哪个州郡治罪了。
往白蜡县这边运吧，总感觉是在承认都是白蜡县乃至茂岩州管理不力，这才出现了这么多水匪劫案；往云泽郡那运吧……又觉得打击罪犯的功劳给抢了。
既然两边不讨好，那就两边都不管。
当然，周梧司也不是傻的。他当然不想白蜡县下去查——不如说，他巴不得白蜡县不查。
这场水匪事件，目击生还者只有周梧司和林绡，那个婴儿尚小，不可能有此事的记忆。
也就是说，这桩黑吃黑是没有其他目击证人的。
李家村寨的覆灭，得要等到他们外嫁出去的女儿回家探亲时才会惊恐地发现——村里已经被烧杀干净了，一口人都不留。
而这惨剧究竟是谁干的、什么时候干的，都不可能再被发掘出来了。
周梧司之所以来报案，一是为了脱手这一个顺手救下来的小婴儿；二是为了让官府替他们安置一下晚上过夜的地方。
果然，录完口供之后，县衙将他们带到了驿站歇息。因为是县衙的安排，驿站这边也不敢怠慢，给周梧司和林绡空出了一间房临时入住。
累了一天的林绡用毛巾擦了身子，倒头就睡；而周梧司则借个了算盘进屋来，在烛火下慢慢地算一笔账。
他要拿这三十块灵石，有大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