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些——”
林绡在周梧司身后发出了无限近似于小动物的悲鸣。
她的浅色长裤已被露水浸透,鬓发散乱地贴在通红的脸颊上,每迈一步都像拖着千斤坠。
“这山!也太高了!比栖云宗那座山还高啊!”
“栖云宗那个山,最多算个小丘。”周梧司从林绡手里接过行李挑子,分摊她的压力,“这白岩山,才真正算个山呢。”
“呼……呼……”林绡两手撑着膝盖,不停地喘气,“要、要累死了……呼……呼……”
“别叫唤个不停了,明明都凝真境的人了,才爬几百道阶梯就喊累。这点苦吃不了,怎么成大事啊?”
“呜……”
林绡擦了擦额角挂着的汗珠,忍住喘息声。可没过多久,肺部还是受不了缺氧的感觉,又大口大口地开始喘气。
“唉。休息一下吧,反正也快到了。”周梧司坐到一块大石头上,“待会儿见了人家还看你喘成这个样子,多没礼貌啊。”
白岩山的山体由灰白色花岗岩层叠堆砌而成,裸露的岩壁上凝结着经年累月的霜色苔痕。
晨雾缠绕在刀削斧凿般的山脊线间,将千余级青石阶梯浸染得湿漉漉的,石缝间虬结的苍松根系挂着晶莹露珠。
此时正当日出东方之时,阳光穿透铁灰色的枝桠,折射出细碎的彩虹。
“主子……”林绡开口问道,“你和他们……就是姜栀夏和姜迎秋他们,很熟吗?”
周梧司瞥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我感觉你们之间,总有种一见如故的氛围。”林绡挠了挠脸颊,“该怎么说嘛……就是,好像主子你一开始认识他们似的。”
“关于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嘛……真是妙不可言啊。”周梧司颇有些感慨,“要么江湖相见,一见面便是白刃不相饶;要么便是萍水相逢,初遇即一眼万年……”
“我知道的!我对主子……也、也有这样的感觉!”
“呵,你只不过是年岁小罢了。看到个能罩着你、护着你的,心头就有好感。到底还是太嫩了,压根不懂这世间少有的真挚。”
周梧司对林绡这种小孩子的青春期冲动,不说看烦了,至少也是看腻了。
等她年岁慢慢大了,忽然就会有天一拍脑门:“哎!我那师兄这样待我,我不是吃亏的么!就这我还给他当狗!?”
不过……周梧司倾向于认为,林绡甚至不会有一拍脑门的这一天。
当然,一辈子生活在浑然不觉当中,也不能说是什么坏事。能开开心心过完一生,就已经比百分之八十的人要强了。
“歇够了吧?”周梧司拍拍裤腿站起来,“来,把最后一段路走完。”
姜氏兄妹住的地方,叫古建庄。
这山庄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毕竟从打下第一根地基的时候,他们家还不是整个山的主儿,更没什么文化去讲究;后来家大业大了,也就懒得伤筋动骨、改头换面了。
“叩叩。”周梧司抓着门环,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叮咚声惊起檐角栖着的灰雀。
“嗯?是不是周兄弟来了!?”
还没等开门,就听到院子里头传来了议论。
“我去开门。哥,你且准备茶水吧……”
接着就听得一阵急急的脚步传来,来者似乎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这才将大门打开。
出现在门扉之后的,是姜迎秋那张清秀阴柔的脸。
见到周梧司,她的眉毛微微上扬,让整幅面容都显露出了阳光的气息。
“啊,果真是你啊。”姜迎秋将大门全敞开来,“快快请进。”
“林绡,把行李抬进去。”周梧司使唤她道,转身对姜迎秋问:“你们父亲的病情——”
“吃了你炼的药,已经恢复不少了!”
提到这件事,姜迎秋特别开心,一改往日那副有肃杀秋意的冷面,
“本来连床都下不得,也不知道你怎样炼的神药。一吃下去,第二天就能自理了。精气神虽说近来还是有些欠佳,可再多用食补调养调养,便无大碍了!”
“那便好,那便好。”周梧司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这滞毒丹的药效尚可,总算是拖到他亲自赶来了。
周梧司怕就怕给姜老太爷下毒的那个人丧心病狂,见毒药失效便加大剂量,直接把老人家给鸩杀了——那周梧司可就百般冤屈了,无口可辩了。
首先姜氏兄妹一定会检查周梧司给他们的丹,一旦调查出里头没有百年雪山参的成分,定要找他来讨个说法。
赔钱倒是小事,可这偷天换日之策间接误了他们爹的性命,这份仇恨将让兄妹俩永远惦记上周梧司,由此转为仇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幸好幸好,情况没有变得那么糟糕。
虽说暂时压制住了毒性发作,可病根未除。周梧司必须得调查出施毒者用了什么毒药,这才能真正救姜老太爷一命。
“迎——呃,姜小姐——”周梧司习惯了上一世的熟络,这辈子还没改过口来。
“不用那么客气了。”姜迎秋笑笑,眉眼下蕴含着万物苏生般的暖意,“叫我名字也可以……名字不正是爹娘取来教人称呼的吗?”
“迎秋,我实话实说了——你爹的病情恐怕还没那么乐观。”
被泼了这样一盆冷水,姜迎秋的表情有些凝固。
“如果真好起来,不应该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气色不好。”
周梧司道,
“我怀疑病灶还在,只是被药力压制住了——方不方便安排我和姜老太爷见上一面?我当面问诊。”
“这好办。”姜迎秋是相当稳重的人,脑子动得很快,遇事总能快速找到对策和出路,“我马上就去跟爹爹说一声。待会儿我再领你去见他——先去大堂那儿喝杯茶吧。”
“好,麻烦你了。”周梧司和姜迎秋道别,这才走进了姜家大院。
这里的氛围有些压抑,说不上来的古怪弥漫在各个角落。
姜老太爷中的是慢性毒药,这种毒药必须长时间小剂量摄入才能致人于死地而无形。
因此,犯罪嫌疑人肯定不会是外人,而是每天都能接触到姜老太爷、甚至是接触到老人家饭食的人。
例如……家仆。
周梧司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仆人们的神色,揣测哪个人才是给姜老太爷偷偷下毒的元凶。
“周兄——来得正好!”姜栀夏拖出一台小炉,看样子是专门煮茶用的,“梧司兄弟远道而来,且与我煮茶闲聊。过了晌午,自有美食珍馐招待。晚上还有接风洗尘的消遣。”
“不必麻烦了,粗茶淡饭吃习惯了,一下子吃那么好的,我怕是消受不起。”周梧司说,“而且我这次来,恐怕得还得在你们这住上一段时间。”
“哦?”
姜栀夏把砂壶架到炉上,渐渐沸腾的山泉水在壶腹翻涌如珠,蒸腾的热气在他眉间凝成细密水珠,
“这倒无妨,本来就想留你住下来。住一天,带你逛逛这白岩山;住七天,就带你去山下采采风;住一个月,便和你聊琴谈诗;住一年往上,这里还能安排个园子给你——只看你想住多久了。”
“我住多久,恐怕身不由己啊。”周梧司摇摇头,“我来,还是为了你们老爷子的病情。”
“怎么?”姜栀夏紧张起来,“我爹他不是快好了吗?”
周梧司一脸严肃:“难说。我刚刚在门口与迎秋聊过,恐怕没那么容易。待会儿我还要去当面诊切一下才行。”
“哈……周兄,你甚是有心啊。”姜栀夏颇为感动,“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可没曾想周兄台会因挂念家父病情,竟不远万里亲自赶来察看……这份心意,我实在感激!”
“言中了。人生在世,见面即缘啊。”
周梧司也是挂念着前世姜氏兄妹对自己的好,加上栖云宗已无油水可揩,这才来进行利益交换。
“哗……”
姜栀夏舀茶配茶的动作行云流水,青瓷盏与砂壶嘴轻碰的脆响混着炉中银炭噼啪的爆裂声,很是有闲情惬意。
热水将茶叶冲开,一股花香混着茗苦荡漾在空气中。
“来,白岩山的花茶。”姜栀夏将茶盏分别放在周梧司和林绡面前,“请。”
“谢谢——”林绡端起茶来,被烫得像猴子一样抓耳挠腮的:“啊烫烫烫烫!烫烫!”
“看过来,学好。”周梧司做出示范。
他用手指捻着没有被茶水浸过的杯沿,嘴唇一吹一吸、同时用手指旋转茶盏,这样就能喝到浅浅一层热茶,保留了茶水在高温下的风味,又不至于把舌头烫去。
“如何?”姜栀夏问道。
“这白岩山茶就是不一样。清香的同时,不像龙井那般涩重。不经揉茶,直接将茶叶放在晒房萎凋晒干,再用文火干燥。茶汤清澈荡黄,风味全然不失。是味好茶啊。”周梧司专业地点评道。
“奇哉奇哉。”姜栀夏惊奇地叹道,“周兄你明明第一次做客来喝这茶,竟然把我家白岩山的茶品得这么通透,还知道它的制作工艺……就像曾经喝过不少似的。难道周兄你是茶圣转世?”
“不敢当,只是一点个人见解,我还怕说错了呢。”周梧司放下茶杯,开始聊正事:“姜兄,我来这里其实还有一件事相请。”
“请说。若力所能及,定鼎力相助。”
“只是打听点事。”周梧司说,“你们这石门县可有好田正在出售?我想买些来。”
听到周梧司要买田地,姜栀夏有些发愣:“有……有倒是有。不过我平常并没有怎么留心详情。既然周兄问了,我就亲自下山打探清楚来。”
“多谢。那就拜托你了。”
正当两人聊妥之时,姜迎秋悄然走到门口。
“梧司,我爹在书房候着你了。”
“好,我这就去。”周梧司站起身,和姜栀夏道别,跟着迎秋身后,前往书房去见姜老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