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香烟袅袅,大户人家特别爱用熏香一类的物品来妆点自己的房间、姜家也不例外。
姜老太爷名叫姜朗,祖居于此,制得一手好茶。
他名下的家业除了这座白岩山,还在石门县外有几十来亩田地。县内则开了不少作坊、粮米店。一些宝棚里也掺着姜家的股份;每月还有专人去民间放贷收息。
就单这几项加起来,每月经手的白银比单纯靠种地过活的地主要翻几番。姜家的阔气、家底,全都仰仗着姜朗这精心钻营。
这也难怪有人想暗害他——姜老太爷和太多人有利益关联了。
他死之后,姜氏兄妹不一定有能力将家财打理得过来,那届时就要处理掉一部分产业。正当此时,就有人能从中获利。
——甚至,是被他放了民贷的欠债者想毒杀他免除债务,也不是不可能。
周梧司在书房门口就看见了姜朗,他是个身高七尺余的汉子,只不过近来有些佝偻。瘦得一塌糊涂的同时,目光倒是相当犀利。
“进去吧。”姜迎秋点点头,“我在外头候着。”
周梧司两步跨入门槛,就看得姜老太爷从椅子后站了起来:“可是周梧司小友?”
“晚辈有礼了。”周梧司单膝跪地,用拳头撑着身子行礼。
就在这个瞬间,周梧司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其实按现在的辈分来说,姜朗应该不叫“老太爷”,还只是“老爷”。
但在周梧司习惯的记忆视角里,姜栀夏才是姜家的姜老爷,这才顺口,把姜朗给提了个尊辈。
姜朗招了招手:“哎,不要这么客气。坐到这头来,坐。”
周梧司坐在案前,这书房的布局原来是自姜朗还在世时就这样啊。后来姜栀夏接手直到姜家没落,也没改变过。
“你在拍卖会上替犬子小女出头的事,我已经听他们两个说了。”
姜朗笑着抚掌说道,
“真是年少有为啊。若各个都像你这样重情重义,天下何愁不大治。”
“姜老爷过奖了。”周梧司颔首回应,“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莫要这么自谦。你那炼药的功夫也是极好的。”姜朗继续夸赞道,“一颗入肚,就觉得耳目清明,四体不再沉重,可以下床走动了。”
“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此事。”周梧司向前屈身,小声地对姜朗说道:“老先生,能否把姜迎秋支走?我有些话想单独说。”
姜朗是个懂得如何钻营盈利的人精,看周梧司这表情,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秋儿!”
“我在这。”姜迎秋从门外探进头来,“怎么了,爹?”
“我忘记备下点心招待小友了。”姜朗说道,“你且去取些来米糕糖点来。”
“好。”姜迎秋立马就着手去准备,离开了书房。
周梧司站起身,走到门口,左右确认无人,关上了书房的门扇。
“我就开口直言了。”周梧司说,“姜老先生最近可曾有得罪过人?”
“我做生意不似别人欺良霸善,都是公平买卖,赚些乡亲们的回头钱。”姜朗语气凝重,“小友为何如此发问?”
“你身上这症状不是重病,而是身中毒药。你通过饮食或接触毒物,一点一点地将慢性毒药摄入体内、蚕食你的命力。”
周梧司转回到案前,放下一方盒子:
“老先生若不信,我这里有银针。扎入人中处不到半刻,针头就会被毒腐蚀发黑。这是毒液已深入肺腑的征兆。”
姜朗看着桌上的银针沉思不语,慢慢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屋外忽然就变得安静下来,只听得夏蝉不断发出的鸣唱萦绕房梁。
“小友年岁不大,医术竟如此高明……与我隔着一州那么多山水,还能做出如此精明的判断?”姜朗开口,缓缓说道。他的眼神里透露出对周梧司的感谢——又怀抱着些许不信任。
这小友到底是图谋着什么,才不远万里前来帮忙?
姜朗并没有儿子那般的江湖义气,更多地有一些商贾的计较的和打算在其中。
“姜老爷,繁文缛节咱们就省了吧。”
周梧司对姜朗的试探避重就轻,
“您老现在的状况岌岌可危。我可以帮您暂时压制住毒性,但毒素仍会慢慢在你的体内流动。想治本,就得揪出那个给您下毒的人,再根据他使用的毒药特制解药——所以我才问你,近来有没有结仇的人。”
“……”
姜朗在房间内慢慢踱步,站在珍玩架前伫立良久,抚须默吟。
“想来……是没有明仇的。”
思考了大约一刻钟,姜朗这才回答了周梧司的问题,
“小友不知道。我这个人,宁弃一友,也不结一仇。朋友能雪中送炭固然好,可我更怕有仇人背后捅刀。凡大事我都小心谨慎,不留半点把柄,也从来不把人事做绝。近年来更是平平安安,没和任何人起过冲突啊。”
周梧司耳朵灵,一听就听出来了姜朗的言外之意:“照先生这么说,明仇没有……怕是有暗恨了。”
姜朗欣赏地看着周梧司,惊奇于他竟然能这么利落地捕捉到自己的另一层意思。
“不错……常言道,常在河边走,难免要湿鞋。做生意的人,怎么可能片叶不沾身?那些同行见你生意做得好,嘴里不说,可心中却总是要眼红的。表面上大家和和气气做生意,其实勾心斗角的事情,那是多了去了。”
“比如说,有时候挤压了一批货急着想脱手,那是降价还是不降价呢?不降价吧,亏一大笔;降价吧,其他商家看你降价,要么跟着你一起压价,要么暗暗记恨在心……经商赚钱这门道啊,本质还是江湖那一套——”
姜朗还打算说下去,姜迎秋已经带着糕点回来了。
“爹。”姜迎秋进入书房时,微微地感知到房间内地气氛有些诡谲。
她端着一方漆红的木盘,上面摆满了可口的点心。像是桂花蜜浸了再定型的米糕、加了很多糖的麦面下过炸出来的酥块,以及一些糖渍的果脯,尽是招待贵客的规格。
“谢谢,跑这么远一趟辛苦你了。”周梧司起身帮她接过盘子。“拿给我来吧。”
他本意是想快点结束姜迎秋的任务,让她快些出去;但在姜迎秋看来,倒理解成另外一种献殷勤意思了。
“这是去年陈酿了一年的桂花蜜做的米糕,好吃又不腻。如果吃不够,厨房里还有些……”
姜迎秋不但没走,反而开始跟周梧司耐心介绍起这些点心来。身上散发出点点类似于木芙蓉的香气,
“这个是炸的,可别吃多,嗓子会疼的。”
姜朗在一旁眯着眼睛。
平常少言的女儿忽然开始当热心导游了。就算他中着毒,也能看出些门道来。
“迎秋,我听你说,小友还带了个朋友来住。那边你有送东西过去吗?”
姜迎秋抬起头,抿了抿嘴:“是了,爹。我现在再拿一盘送过去。”
她再度从书房出去后,周梧司就从桌上的银针盒里抽出针来,一块一块地戳刺点心。
“怎么了小友,怕我给你下毒吗?”
“这盘点心是送到书房来的。”周梧司解释道,“也就是说,老先生你也有可能吃到嘴里。我这是在排除厨房伙夫下手作案的可能。”
“好啊,年纪虽小,可头脑却很聪明。”姜朗笑了笑,“也难怪我那女儿对你的态度与别人不同啊。”
“老先生说笑了。”周梧司验毒完毕,全都没有毒性。
但这也不能排除厨房方面下毒的可能,毕竟周梧司也是个变量因素。若下毒把他也给毒了,岂不是暴露了?
所以这盘点心,有可能是故意不放毒下去的。
周梧司将自己的见解说给了姜朗听,一时间二人又陷入了沉默当中。
“姜老爷,眼下只能暂用一种笨方法了。”周梧司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今天开始,你的膳食由我负责验控。不能再继续犯摄入毒素的风险了。”
“这倒无妨,只是我想知道后继你该如何揪出那个下毒的人来?”
“我有三重保险。”
周梧司胸有成竹,
“第一,如果让我监控您的膳食,那背后下毒之人定会焦急,而后便会有所行动。也正当此时,其最容易露出马脚来,我们趁机捉其把柄就是了。”
“其二,就算下毒者能按兵不动,您中的可是慢性毒药。和入肚就发作的大毒不同,若不每天摄入,身体就会渐渐将毒物排出体外。虽然可能耗时要几年之久,但只要坚持不懈,对方的阴谋就彻底破灭了。”
“其三,我会在这期间根据您老的症状开始逆推毒药的药理,制出试作的解药。天下慢性毒药并不多,混用之后还是慢性毒药的更少。有大概率歪打正着。”
说完,周梧司又补充道。
“这些也只是权宜之计,若情况有变,我会再找您老说。”
“小友,多谢你来帮老夫这个忙,不过……”
姜朗欲言又止,
“看你这精明的样子……倒也不像是我夏儿那般一腔热血之人啊。为何要费心费力费时地来帮我姜家呢?”
“老先生,神州之内,万万人口。”周梧司开口道,“二人从人海中相见的概率,便是万万分之一。相处不是缘分,相见才是。既然我和栀夏兄投缘聊得来,我也愿意帮朋友这一个忙。”
听周梧司这样说话,倒不像是个未弱冠的娃娃。
姜朗看着眼前的周梧司,一个还在从男孩转变为少年的人。他身上似乎蕴藏着比同龄人深邃无数倍的秘密。
这让姜朗本能地有些担忧。
不过……栀夏和迎秋也不是蠢蛋。他们如果对周梧司抱有高度信任的话,自己也不该表露出那么多戒备才是。
“正事说完,那我也该尽地主之谊了。”姜朗指着那盘点心说道,“多少还请吃些,不用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