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县内,较为平缓的地形大都以丘陵为主。这类地貌的地势起伏不定。因此田地的地下多含石块,未经专人清理开垦很难深耕。
但这样的地形也并非没有好处。由这一地形,衍生出了梯田这一说。
梯田是沿着丘陵一层一层围作的耕地,阴面光照不足,但阳面一天里接受太阳照射的时间非常长、且均匀。因此很适合种植树木或者是那些需要大量光照的经济作物。
“这地方虽然土质好、地价也便宜,可就是产不了太多的粮食啊,全都是坡,稻子插不满,麦苗也不太合适。”
姜栀夏陪着周梧司来看田,面露困惑,
“你竟然中意这地方……难道是想种些果树么?”
“种果树可要等很久才能盈利啊。”
周梧司屈膝半跪在梯田边缘,指节深深插到赭红色的土层当中。他抓起一把土壤,在手心中慢慢碾碎,湿润的土块在他掌中簌簌碎裂,砂砾质感的颗粒从指缝间滑落。
这是为了检查土壤的质量。
凑近细嗅,腐殖土特有的草木腥气混着岩石碎末的冷硬气息涌入鼻腔。
不错,是上好的肥土。土腥气相当地刺鼻。
“一般的果树经移植,要三年的生长期才能开始结出第一批果子,至于一些比较好的品种,需要栽培的时间就更长了。”
“那兄弟你是想……”
“种药。”周梧司说,“我会用这些田地来种些药材。”
“药材?”
“你看这地方的坡面。”
周梧司指着梯田说道,
“一天当中,这面会从日升开始就经受日晒,适合那些喜阳的药草生长;而背面呢,阴气湿重,又可以拿去种一些阴属性的药材。一田二种,充分利用土地。”
姜栀夏微微一怔,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么精明的种植方法。
“兄弟好头脑啊。”
姜栀夏笑着说道,
“不过这么大片的药田,还得顾上好些人看管才是。光是你一个人的话,恐怕光是浇水都要从早浇到晚了,更别说施肥除虫拔草……”
“哥,人家苗都还没开始种下去呢。你干什么这样伤人志气。”
姜迎秋的手臂上挎着竹编的篮子,藕荷色裙摆扫过带露的狗尾草,沾上几粒倔强的草籽,朝周梧司他们缓缓走来,
“你们俩在外头跑了一上午,肚子也饿了吧?我给你们带了些吃的来。先垫垫肚子,回家再吃吃饭。”
她的指头挑开竹篮的盖儿,露出篮子里装着的米压实做成的米饼。新蒸米糕的甜糯气息若有若无地飘了出来。
“两个咸口的,两个甜口的,你们自己挑着吃吧。”
三人找了棵树坐下,周梧司眯着眼睛,感受着渐起凉意的秋风徐徐拂面。
“怎么样,相中好地了吗?”姜迎秋问道。
“打算先买这一块地。其他没开垦过的地,官府要拿来竞拍。不好买。”
周梧司用帕子擦了擦手,拿起一块米糕,
“不过,这块地倒是不错。十亩地买下来只要七百两银子整,很是划算。”
“那看起来兄弟是要长久住这了。”姜栀夏说,“昨天那间厢房睡得还舒服吧?我今天又叫佣人进去扫了扫,免得灰尘大。”
“多谢。”周梧司说,“我在门内住得也不怎么奢华,一间简简单单的房间供我和师妹住,有些粗茶淡饭就够了——咱们俩算是好养活的了。”
“梧司。”姜迎秋侧过身子,小声地问道,“我爹……他情况怎么样?”
“还要再观察一段时日,这期间希望你们不要声张。”周梧司说,“一直念叨,患者心情也会不好的。”
“好,我知道了。”她点点头,又问道:“那……你打算在这石门县长久待下去吗?”
“就算想,也不好意思待啊。常言道,第一天是宾,第二周是客,住过一月陌生人一个——等我和师妹住满了半年,你们就该拿扫帚往外赶我们走了。”
“怎么会呢?”
姜迎秋听到他这句话,被逗得露出柔和的微笑。
她葱白指尖拂去鬓角碎发时,腕间的成对银镯向下一滑,“喀”地一声撞在一起。
“咱们这白岩山,说不上富甲一方,也是吃穿不愁。别说是供你在这发展了;就算是把你和林绡当两个闲汉养,都能养上一辈子啊。”
看着她这样柔婉可亲的样子,周梧司不禁为她上一世的命运感到惋惜。前世记忆如寒潮漫过心头。
姜氏兄妹俩因为父亲早逝,姜栀夏虽勉励支撑,家中的生意还是极难维持住。姜迎秋就只好尽早出嫁,希望夫家能和过来搭把手,将家里的情况扭转过来。
问题是,兄妹俩都遇人不淑——姜迎秋嫁了个伪君子。
这人婚前对她殷勤讨好,婚后一接触到姜家的基业,便暴露了贪婪的本性。以资金周转、精简产业为名头,将各种产业变卖、转移进他自己的名下。
可怜姜迎秋对这个丈夫是百般的好,却没换得一点真心,到头来是情财两空。
她虽机敏,可性子上却不是什么乐观坚定的人,受不了自己十多年的婚姻竟是一场大骗局。在姜栀夏死后彻底失去凡世的挂念,姜迎秋不久也跟着郁郁而终。间接导致周梧司再度流离失所。
上辈子的周梧司几乎没看她笑过,这双灵动的杏眼在十多年后就蒙上了一层褪不去的青灰阴翳。
不过,这一世他倒是见姜迎秋笑了不少次,心头也是格外的欣慰。
人生在世,若不攀登高峰,那开开心心活着便是最重要的。
“怎么,我说的话你不信吗?”姜迎秋认真地问,侧脸如被金箔般的阳光所勾勒,“怎么一脸想笑的样子呢?”
“不,只是看你很开心,我心境也就畅快起来了。”
“呵呵……是这样的吗?”
姜迎秋的睫毛很长,在被树冠筛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总之,不要觉得会给我们添麻烦,住着就是了。再说,爹的病情还得烦请你照料呢。”
“你们两个感情好好啊。这才见面没几次,就让妹妹把当我这个兄长的撂一边了。她以前可不这样的。”
姜栀夏也凑过来,开玩笑道,
“哎,兄弟,我把话说在前头。庄上的东西你要吃吃、要用用。但是你若把我妹妹拐跑了,那我可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哥,你说什么呢?”姜迎秋抡起空篮子,往她亲哥的身上砸了一下,“要是嫌我打扰你们聊天了,那我这就回去。以后也不给你送东西过来吃了。”
说罢,姜迎秋就收拾起篮子,往白岩山走去,脚步飞快。
“哈哈……别介意啊,她这是害羞了。”
姜栀夏揉着被她砸的手臂,对周梧司说道,
“走,咱们也该回庄上了。今天我让他们杀了两只鸡,一只鹅。分别做的叫花鸡和烧鹅,保准合你胃口。”
回古建庄时,三人恰好遇到了李丰——庄子上的厨子。
“少爷小姐回来啦?”
李丰毕恭毕敬地朝姜氏兄妹行礼,手上还抓着一只血淋淋、刚宰杀完的鹅子,
“真不好意思,中午没得鹅子吃了。那户养鹅的可恶,明明说好了今天就要,却突然说什么记错了日子。搞了半天我才把这鹅买来——别担心,晚饭前,我一定做好。”
这李丰在周梧司眼里,也是犯罪嫌疑人之一。
他天天抱怨古建庄给他开的银钱太少了,几番去找姜朗谈过升工资的事,可姜朗却都没有答应。
他也私下里联络过一些饭店酒楼,想跑路。可这些食肆的老板都跟姜朗有交情,不仅没有答应让他跳槽,反倒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姜朗。
这件事弄得李丰在茂岩州几县内都没退路可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在庄上烹饪。
要周梧司说,世人最好都别得罪厨子。可姜朗作为商人,难免会在一些地方显得抠门。
这李丰身宽体胖,众人都说他是个老实人,有什么话全藏不住、直接挂在嘴边上。但那也不意味着他就洗脱了嫌疑。
人心隔肚皮,更何况兔子急了也咬人呢。谁知道李丰是不是一直怀恨在心、伺机对姜朗进行下毒报复呢?
“哟。都回来啦。”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冒出。
周梧司缓缓回过头,确认来者正是副管家罗善。
这人上了年纪,可声音却总是尖尖的,嗓音天生地有些拿腔作调。
听姜栀夏说,罗善一年多前跟姜朗大吵了一架。随后姜老爷的身子就渐渐地不行了。
只不过大家都没往下毒那方面想,以为是罗善背地里偷偷给姜朗扎小人呢!
关于此人,周梧司也暗地里将他列在了嫌疑人的名单上,而且还是重点观察对象。
管家和厨子不一样,多少也会插手进一些内部事务的处理。行动意见上有分歧,比单纯的劳资纠纷可更能引发怨恨。
只不过在获得直接证据之前,周梧司是不会根据个人喜恶来下定论的。
今天李丰做的饭菜很可口,尤其对林绡的口味。
对一个厨子最好的夸赞不是吃一口夸一口。而是把他做的饭菜风卷残云地塞进嘴里,用实际行动证明这一点。
“慢点。”周梧司在桌下踹了林绡一脚,“你是饿死鬼转世,还是以前当叫街从来没吃饱过饭啊?”
“林妹妹想吃就让她吃嘛。”姜栀夏出面当老好人,“饭管够,锅里还有呢。”
“客人,您也别怪他。”李丰自卖自夸道,“就我这手艺,十里八乡都知道好吃。第一次吃着,就得是这样。”
“饭够吗?”姜迎秋悄悄斜了点身子过来问道,“不好意思去装的话,我可以帮你再去再打一碗来。”
“不用了,下午还要办正事呢。吃多了犯困。”周梧司摇摇头,将筷子横置在饭碗上,表示用膳终止。
“姜老爷今天不出来一起用餐吗?”李丰端上最后一道菜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引起了周梧司的警觉。
关心老爷用不用膳是下人的常情——可在这个非常时期,一言一行都容易被周梧司特别关注。
“姜老爷最近身子不舒服。”周梧司解释道,“他怕把病情带到桌上来,这一段时间都要单独在房间里用餐。”
李丰的表情很复杂,可以看得出他对姜朗的态度是二元混杂 。既有敬戴,担心他的病情;也有一些对薪资方面的不满在其中。
趁这个机会,也去看看姜老爷的情况吧。
这么想着,周梧司下了饭桌:“失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