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人拖着疲惫与满身血污回到古建庄时,天色已近黎明。
守夜的家丁乍见他们这副模样,吓得手中灯笼“哐当”一声坠地,滚烫的烛泪溅在青石板上,凝成惨白的斑点。
“少、少爷!小姐!”
他们仿佛白日见鬼,随即那份惊恐化作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快!快去禀报老爷!他们得胜归来了!”
其中一人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内,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声音因激动而破裂扭曲:“回来啦!少爷小姐——他们回来啦!”
这声呼喊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整个庄园内激起了滔天的波澜。
很快,整个古建庄都骚动起来。无数下人从各自的房舍、院落中蜂拥而出。
他们听说,此次讨伐熊怪,石门县几大家族派出的修士联军伤亡惨重,十不存一。孙家的队伍更是全军覆没,连尸首都未能寻回。
在这片愁云之下,姜家少主与小姐竟能安然无恙地归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姜栀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都别围着了。”
周梧司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去备些烈酒来清洗伤口,再准备些干净的麻布。另外,将我们带回来的东西,都搬到别院的空地上。”
当三人身后,由脚夫们用滑竿抬着的、小山般巨大的熊王尸骸缓缓登上白岩山的庄园时,众人们心中升腾起了股敬畏与崇拜的洪流。
姜迎秋听到声音,快步从内堂迎了出来。
今日,她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的脸上带着几分憔悴。可见她今晚有多煎熬。
目光辗转间与周梧司交汇,那双总是蕴含着内敛秋意的眸子,终于荡漾开难以掩饰的后怕与欣慰。
她没有多言,只是素手微颤,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随后又缓缓松开,对着周梧司轻轻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眼之中。
周梧司明白,这便是她这性子在外人面前表达关切的极限了。他亦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
别院的空地上,熊王的尸体与那四头禁卫熊的残骸被并排摆放,在熹微的晨光下散发着浓郁的妖气。
那股混杂着血腥与蛮荒的力量,让每一个靠近的家丁都感到一阵心悸,不敢直视。
“哈哈哈哈!好!好啊!”
爽朗的笑声自正堂传来,姜朗在家丁的搀扶下,大步走了出来。
他今日气色极佳,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尽管骨皮还是消瘦,一副中毒病弱的模样。
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锁定在周梧司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欣赏,有感激,有惊叹,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疑虑。
“此子……当真是妖孽!”姜朗心潮澎湃,暗地里思索起来,“我纵横商海数十载,自诩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人物。”
“爹,今晚多亏有周梧司在。”姜栀夏上前将姜老爷扶过,大声说道,要让整个山庄的人都听见,“是他出谋划策,我们才能化险为夷、大获全胜啊。”
姜朗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他上前握住周梧司的手,用力地拍了拍:“小友!此番若非有你,我石门县百姓危矣!我姜家上下,感激不尽!”
“老先生,我只是学有所用而已。没有栀夏战场上鼎力相助、没有您老给我安排的丹房让我备战。光凭我一人,哪里有这功劳啊?”
周梧司摇摇头,谦逊地说道,
“比起这些客套话,咱们还是趁熊怪尸身未朽,赶紧开始清点战利品吧——栀夏兄,有劳了。”
姜栀夏当仁不让地开始主持分配,他指着那些禁卫熊的尸体,对周梧司说道:“周兄弟,这些熊怪虽不如熊王,但材料亦是上乘。我们便按人头平分,你看如何?”
周梧司闻言,只是淡然一笑。
他缓步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妖兽材料前,目光扫过那些坚硬的熊骨、厚实的熊皮、以及闪烁着寒光的利爪。
眼神里没有丝毫的贪婪,平静得如同一汪深潭。
“这些熊皮、熊骨、熊筋,于我一个丹修而言,用处不大。古建庄家大业大,无论是拿去炼制兵甲,还是出售换取资源,都比放在我手里要有价值得多。”
他伸手抚过熊王那暗金色的毛发,说道,
“这大半月来住在你们庄上,多有打扰。不如就将这些材料,全都留给你们好了。”
“什么!?”姜栀夏和姜迎秋同时惊呼出声。
这些素材加起来,少说,也价个上千灵石啊!
“这怎么使得!”姜栀夏急忙道。
“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白打工。”周梧司笑道,“妖丹和兽血,这最重要的两个东西,我不是已经索走了吗?”
姜栀夏一脸诧异。
诚然,妖丹与精血是妖兽身上最精华的部分,价值连城。
但与这满地的熊皮熊骨相比,其在“数量”和“体积”上,简直是九牛一毛!
在他们看来,周梧司这几乎是放弃了九成以上的战利品!
——当然,周梧司可不是乐意吃力不讨好的主儿。
钱这东西,确实越多越好。可他现在是得了便宜必须卖乖的境地。
只要是个识货的,就知道光周梧司手里这一个妖丹就抵得上在场全部的素材了,更别说他还拿了熊王精血走。
周梧司现在还没自己的势力,需要姜家长期的赞助和支持。这份背后靠山的价值,远比把素材按人头分配、收入囊中来得高。
因此,自己吃到了肉,就必须要给他们喝汤。
有利益往来,才能长久。
像吸血虫那样不知饱足地吸血,只不过是竭泽而渔罢了。比起短期利益,他更注重长远的打算。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今天晚上的战利品是你我共同打拼出来的,没有道理我占大头。”
他缓缓开口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淡泊,
“你们是我重要的盟友,更是我珍贵的朋友。希望朋友得到资源后势如破竹,难道也有不当的地方吗?”
他的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义正辞严。姜栀夏听得眼眶都有些泛红,他重重地拍了拍周梧司的肩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站在周梧司身后的林绡,看着自家主子这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心里却在暗暗嘀咕:“主子又在骗人了……明明之前在宗门还为了几块灵石,高兴得在路上抛来抛去呢……”
但她不敢说,也绝不会说。
她只是将这份小小的腹诽藏在心底,用来佐证自己比其他人更了解周梧司、更亲近周梧司的证据。
就在这兄友妹恭、气氛融洽的时刻,庄园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天动地的锣鼓声,伴随着无数人的欢呼与呐喊,声势浩大,仿佛整个石门县都沸腾了起来。
“报——!县衙老爷派人前来报喜!”
一名家丁连忙跑进来,向姜朗报告道。
只见古建庄门前的山道上,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为首的,是几名身穿官服的衙役,他们手持鸣锣开道,身后跟着一队长长的仪仗队。
红绸飘扬,彩旗招展。最引人注目的,是仪仗队中央那顶由八人抬着的、装饰着金丝流苏与彩绣凤凰的——
大红花轿!
为首的县衙师爷一见到姜栀夏和周梧司,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躬身作揖,声音洪亮地喊道:
“恭喜姜少爷!恭喜周英雄!县尊大人听闻二位联手斩杀妖熊之王,为我石门县除去百年大患,力挽狂澜!特命小的们前来,请二位英雄入轿,巡游县城,受万民朝拜!”
县衙竟然用迎接状元的规格,来邀请他们二人!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姜栀夏激动得面色涨红,正欲开口答应。周梧司却在此刻,缓缓地开了口:
“师爷,巡游之事,晚辈愧不敢当。”
他先是谦逊地推辞,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最终落在那几具残破的妖熊尸体上,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痛与悲悯。
“此战虽胜,却也折损了不少同道。孙家的严升、严潜、严显三位兄弟,虽与我等立场不同,却也为抵御熊怪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等生者在此受赏,于心何安?”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动容。
只有知晓真相的姜栀夏心头一惊,不知道周梧司这是准备干什么。
周梧司看向姜栀夏,沉声道:“栀夏兄,咱们先派人去将严家三兄弟的尸骨好生收敛吧。再派人告知孙家,就说……他们是为守护石门县,力战熊王而英勇牺牲的。”
姜朗瞧出些门道来,如果周梧司这么精明的人亲自提一嘴,那这里头的事情肯定就没那么简单。
但他倒是不以为意。
这事姜栀夏肯定也参与其中了,与其刨根问底,不如闷声发大财。
“大哥严升,为护手足,正面硬撼熊王,被一掌拍到尖石上贯心而亡,虽败犹荣;二哥严潜,为救兄长,身陷重围,战至力竭;三弟严显,为阻兽潮,耗尽灵力,最终被熊王偷袭得手。他们……都是英雄。”
一番话,就将一场阴谋算计下的自相残杀,描绘成了一曲慷慨悲壮的英雄史诗。不仅完美地掩盖了林绡动手的痕迹,更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不计前嫌、胸怀大义的仁德之士。
“周义士高义!”师爷深深一揖,“小人定将您的话,原封不动地禀报县尊大人!”
此言一出,周围的百姓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英雄!英雄!”
“感谢姜少爷!感谢周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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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晨光初照的石门县万人空巷。
无数的鲜花、彩带被抛向空中,一时间,整个白岩山脚下,都沉浸在了一片狂热的喜庆海洋之中。
百姓们从各自的屋舍、店铺中涌出,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争先恐后地向前拥挤,只为一睹轿中英雄的真容。
“英雄啊!真是我们石门县的大英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激动得老泪纵横。
“快看!快看!那就是斩杀了熊王的人!”一个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孩童,指着花轿兴奋地叫喊。
他们自发地要犒劳义士,将手中最好的东西——刚出笼的肥鸡、新宰的牛羊、自家酿的美酒、枝头摘的鲜果,流水般地送入轿中。
姜栀夏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只觉得热血沸腾,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是侠义之士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耀!
他激动地看向周梧司,却发现对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
周梧司的目光扫过那些欢呼的人群,最终落在了那县衙师爷精明而讨好的笑容上。
假的。
这些都是假的。
什么英雄,什么守护者,都只不过是一时的虚名罢了。
下次有什么灾难,这虚名就是推着你上去送死的名头!
周梧司可从来不把虚名当真。他只认一个名头,那就是天下第一大丹师。
而这个名头,百姓给不了,官府也给不了。
哪怕是皇帝,也只有叫的份,没有赐的份。
这名号,是天枢丹给他的。
自他能炼出这天下第一丹之后,天枢丹就承认他是天下第一大丹师了。
周梧司同意出来抛头露面,就只图一件事。
影响力。
熊王迁徙的落脚点找到了,那周梧司只要把那块地买下来,保准能等到灵脉变动。
借口也很好找。像什么留个纪念之类,随便糊弄过去就行了。
反正他现在头上顶着个除妖大英雄的虚名,掏自己荷包买田地这种事情不欺良霸善,又不劳民伤和气,怎么看都只算是不过分的要求。
“怎么,是不是困了?”姜栀夏关切地问道。
“一夜未眠,是有些困倦了。”周梧司微微地浅笑,“待会儿恐怕还有酒局呢……到时候,就麻烦你替我挡挡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