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县的庆功酒宴,从清晨一直喧闹到了日上三竿。
起初还只是县尊老爷带着几位乡绅,在人声鼎沸的街头敬酒,说着些“为民除害,义薄云天”的场面话。
待巡游结束,众人移步至县内最大的酒楼“悦来居”,气氛便彻底热烈起来。那些平日里自持身份的修士、富户也放下了矜持,在觥筹交错间吆五喝六,划拳行令,将整个宴客厅搅得沸反盈天。
周梧司对此兴致缺缺。他只是端坐一隅,偶尔举杯,任凭那些敬来的酒水在唇边沾湿一圈,却未曾真正入喉。将这场宴会主角的地位让给了姜栀夏。
他这一双深色的瞳目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狂热都倒映其中,却不起半点波澜。
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丝毫驱散不掉他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淡漠。
待大家喝得东倒西歪,宴尽人散,只剩下无声的骄阳、风拂过松林的呜咽,以及搀扶间衣料摩擦的“沙沙”声。
“周……周兄弟,嗝……我跟你说,今天……今天我真是太痛快了!”
午后的阳光有些毒辣,晒得青石板路都有些发烫。
姜栀夏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周梧司肩上,他满面通红,脚步虚浮,口中喷吐着浓烈的酒气,却依旧兴致高昂地说着胡话。
“那些……那些百姓的眼神,你看到了吗?那才是……那才是我辈修士该得的敬重!什么灵石法宝,都比不上……比不上这一份认可来得舒坦!嗝……”
周梧司沉默地扶着他,任由这醉汉将滚烫的脸颊靠在自己的肩头。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姜栀夏体内那股因激动与酒精而躁动不已的真气,像一团不受控制的火焰,灼烧着姜栀夏的理智。
多少年前,周梧司还只是个凡人,而不是个丹师。那会儿他还没穿越至这个灵气充溢的世界,也曾这样扶着烂醉的室友,跌跌撞撞返回宿舍。
平凡无争的日子,倒也足以让他回味时会心一笑。只不过这般平和的生活是再也回不去了。
周梧司的肩上,有着重担。负重前行者,注定与安宁无缘。
“兄弟,你……你将来肯定是个干大事的人啊。不像我,就……就想着当个行侠仗义的……侠客。嘿嘿,你说,可笑不可笑?”
“不可笑。”周梧司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人各有志,能坚守本心,便值得敬佩。”
“对!对!还是你懂我!”姜栀夏用力地拍了拍周梧司的背,差点把他俩一起带倒,“以后,你……你就是我亲兄弟!谁敢动你,先问我姜栀夏的剑!”
回到古建庄时,庭院中的冬竹叶在阳光下绿得发亮。一道纤细的身影正站在廊下,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见到他们,姜迎秋快步迎了上来。她的脸上带着几分薄嗔,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关切。
“怎么喝成这样了?平常都懂得浅尝辄止的……”
她上前,自然而然地从周梧司手中接替了兄长,动作熟练地将他另一条胳膊架在自己那看似单薄的肩上。
一股清幽的木芙蓉香气瞬间冲淡了浓烈的酒气。
“他在宴席上推脱不过,又好面子。”周梧司言简意赅,就差把是姜栀夏自己揽着喝这事给直接说出来了。
二人合力,将姜栀夏扶回他的卧房。
房间里陈设简单,不像是富家公子的房间。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书案,几本线装书和一排兵器架,与他那侠客般的性子倒是相当贴合。
姜迎秋取来浸过凉水的帕子,细心地为兄长擦拭着脸颊和手心,动作轻柔而专注,宛如照料一件稀世的珍宝。
林绡也跑了过来,不过她刚一到位,就被周梧司使唤:“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醒酒的汤。”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和皂角清香。地面上,明亮而安静的光斑随着树影摇曳。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近乎于“家”的氛围,开始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姜迎秋为兄长盖好薄被,这才转过身,一双清亮的眸子在日光下静静地凝视着周梧司。
“辛苦你了。”
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
“我送你回房间去休息吧。”
“不急。”周梧司却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了那个装着熊王精血的玉瓶,“我还有些事想和你说。”
瓶身温润,在泛着淡淡的光泽。他拔开瓶塞,一股磅礴而精纯的妖力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姜迎秋的呼吸微微一滞,她认得这股气息。是不久前摆在院子里的熊怪尸体的妖气。
周梧司将玉瓶倾斜,小心翼翼地倒出了一半的金色血液,注入到桌上一个干净的茶盏中。
那金色的液体粘稠如蜜,在青瓷盏中缓缓漾开,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这是做什么?”姜迎秋的眼眸中充满了困惑。
“来,你的。”
周梧司将茶盏推到她面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已至凝真境中期,离朱雀炼血只差临门一脚。有这半瓶熊王精血相助,不出半月,你便可突破。”
姜迎秋怔住了,她看着那盏金色的血液,又看了看周梧司平静的脸,一时间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太贵重了。你之前不是说,因为取了这妖丹和精血走,这才不要那些战利品吗?”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而且,为何不在分配战利品时就给我?当着大家的面,也显得你……”
“作秀。”周梧司把手中的瓶塞堵好,“那样做,除了让我博些虚名和眼球外,别无他用。”
姜迎秋眨了眨眼。
“我若当众给你,旁人会如何想?”
周梧司走到窗边,去聆听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他们会想,我周梧司是在收买人心、是在用重利拉拢姜家、趋炎附势……这份情谊,便不再纯粹,掺杂了太多的算计,惹得太多舌根来嚼。而你们也不好意思在我不要战利品的情况下,再去收这份礼——我不想那样。”
他回转过身,似秋风扫叶。
“我之所以现在给你,是因为,这是我们三人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
姜迎秋的心湖,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起了圈圈涟漪。
她看着周梧司,这个少年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她看不透的迷雾。
时而冷酷得像一块万年玄冰,算计人心,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时而却又展现出这般细腻体贴的关怀,将一切都为伙伴考虑周全。
这种矛盾的特质,让她感到困惑,也让她……不可抑制地感到好奇与吸引。
“可……这毕竟是熊王精血。”姜迎秋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盏沿,翻起个小碗,将其盖好,“你把它分我一半,你自己的修炼又该如何?”
“这你莫问,我自有我的办法。”
周梧司走到她面前,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可以闻到彼此身上残留的、混杂着酒气与花香的气息。
一阵冷风吹过,将竹叶上的阳光偏折,恰好地把他们影子投射于白墙上,交织、拉长,缠绕在一起。
周梧司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深邃的眼眸,一点一滴,将她的心思全都勾挖出来。
姜迎秋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一点点失控。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目光,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吸住。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有些灼热。
但很快——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
周梧司的目光,不温不火,压根不是男情女爱的温存。
那……那情感——是可怜吗?
姜迎秋一下子搞不明白了,暗中思忖:“他在可怜我?”
是,周梧司是在可怜她。
周梧司并不是前世江湖口口相传的那样——杀人不眨眼,毫无人性,为了炼丹走火入魔的疯子、老妖、丹魔。
不如说,他直到前一世的终结为止,都还是个有血性,有感情的正常人。
只不过在这感情之前,天枢丹的优先级要更前而已——仅此而已。
从本质上来看,周梧司最多算是事业心较重的人,又不是冰冷如铁的无情狼子。
当然,若只是可怜姜迎秋就把这精血让出去半瓶,和做慈善也无异了。
前世周梧司可是被全世界出卖了的男人。再怎么说,他对人际关系的审视永远无法回归到凡夫俗子般天真的境地。
他之所以将这半瓶珍贵无比的熊王精血分给姜迎秋,动机远比姜迎秋本人想象的要复杂和精明。
姜家的衰败,周梧司还历历在目。
姜朗中毒身亡后,姜栀夏虽有侠义之心,却无经商理财之才,更缺乏镇压各方势力的手腕。偌大的家业,在他手中如流沙般迅速瓦解。
而姜迎秋,这个本该成为家族支柱的女子,却因一桩错误的婚姻,将自己和家族最后的希望都葬送了。
她嫁给了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那人利用她的善良与信任,巧取豪夺,最终将姜家彻底掏空,让她在悔恨与绝望中凋零。
白岩山易主,周梧司也失去了那个能安心炼丹的庇护所,被迫再次踏上流离之路,错过了好几处重要的机缘。
一想到对自己颇有恩遇的前世恩人,最终落得凄凉悲惨的下场。是个有血有肉的男儿,都会心有不甘。
前世他没办法逆转,难道这一世也要眼睁睁看着这兄妹俩重蹈覆辙吗?
不。
周梧司这一世来,就是为了弥补遗憾的。
天枢丹残阙之憾最大。在不影响这一点的基础上,其他的遗憾,周梧司也要弥补。
再从另一方面,也就是他切身的利益考虑:周梧司需要的是一个强大的、能够独当一面的姜家,一个能够在他购置田地、布局未来时,提供坚实后盾的盟友。
那就需要姜氏兄妹心智坚韧、实力强横,作为他不能从阴谋中救下姜朗的后手。
若姜迎秋还是那个会被虚情假意蒙蔽、最终沦为悲剧主角的女人。无疑是对周梧司日后布局的巨大隐患。
这两方考虑一合并,就是周梧司此举的动机了。
想解决,其实也简单。
试问,人属和其他动物相比,最明显的区别在哪里?
答案是人属能发明工具,还会亲自动手制作工具。
现有的资源环境不好,那我就改造它;改造环境的工具不趁手,那我就改进它。
这便是人定胜天的信念由来。
同样的道理,若姜栀夏、姜迎秋后继无力,那就由我周梧司就亲自来调教他们、把他们培养为出色的盟友不就好了?
自己的工具自己造,对于一个大丹师来说,也很合理吧?
在共同的利益走到尽头之前,姜家这棵大树越是枝繁叶茂,周梧司的布局就越得心应手。
“迎秋。”
周梧司的声音将姜迎秋从恍惚中唤醒,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青瓷盏。
“姜家此次打出了风采、也闯出了名头。只怕是树大招风,将来有更多与我们明争暗斗之人要搅合进来。”
“你的天赋不差,心智也足够机敏。只是……太过内敛,不懂得去争。有些东西,你不去争,便永远不属于你。”
他抬起眼,目光与她再次交汇。
“去争。”
“争?”
“姜老爷身子的状况还是不容乐观。若有个闪失,栀夏兄他一个人,恐怕难以独当一面。咱们可不能时时刻刻居于人下啊……”
周梧司举起杯子,递给姜迎秋,
“而人的立身之本,一是财力,二是武力。从今往后,还请在这两方面多下功夫精进吧。”
“好……”
姜迎秋被他哄得一愣一愣,下意识地捏过茶盏。
周梧司的话语具备循循善诱的特性,似乎处处都是为了对方的利益而着想、出发,丝毫没有私欲参杂在其中。
这背后的算计、排布,姜迎秋又怎会知道呢?
她端起茶盏,仰头将那金色的、散发着恐怖力量的熊王精血,一饮而尽。
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瞬间化作一股狂暴的洪流,在她四肢百骸中冲撞。
姜迎秋闷哼一声,俏脸瞬间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毕露。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要被这股力量撑爆。
“不、不好!这力量也太——”
就在她即将失控的瞬间,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地贴在了她的后心。
一股平和而精纯的真气,如涓涓细流般注入她的体内,引导着那股狂暴的妖力,将其梳理、安抚,最终缓缓融入她的经脉之中。
“守住心神,运功炼化。”
周梧司一面调动真气能量,一面单手抽出银针盒,在姜迎秋的几道脖颈穴位上戳入银针活血。
姜迎秋闭上双眼,感受着背后那源源不断传来的支撑。
她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如此精妙的灵力。
这力量不仅仅是坚忍,更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仿佛经历过千锤百炼的圆融与通透。
在她运功的同时,她甚至能感觉到,周梧司的灵力正在巧妙地修复她体内因妖力瞬间冲撞而受损的经脉。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平稳的呼吸声和灵力流转时发出的微弱嗡鸣。
姜迎秋的身体渐渐平复下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修为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攀升。自己的内心,也逐渐地去接纳周梧司这股外来的灵力流。
困扰了她许久的瓶颈,正在被这股强大的力量,一点点地冲开。
从未有过……
如此酣畅淋漓的修炼体验,她从未有过!
不知过了多久,当姜迎秋缓缓睁开双眼时,她看到周梧司的脸色略显苍白,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显然,帮助她炼化精血,对周梧司而言,也并是一个小消耗。
“今天就到这里吧。”周梧司摸出一块灵石,吸纳其中的力量,“我回头再给你几枚丹药,让你的身体更能适应熊王妖血。”
“嗯……”
姜迎秋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食指,
“梧司,你知道吗?这之前,还从未有异性与我肢体接触这么久过呢……再怎么说,后背这地方,也算是比较私密的位置。”
“啊?”周梧司手中的灵石“喀”地一响。
这丫头想碰瓷?
姜迎秋眯着眼睛,“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哎,都怪这熊王的妖兽血把我弄得迷迷糊糊的,都像那边那个醉汉一样说胡话了。”
正当她还想说些什么时,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林绡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师兄,李师傅刚冲的醒酒汤来了,他叫你也去厨房喝一碗——呃?”
她一进门,就感觉周身的气氛有些微妙……
汗气混杂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眼前两人身上的味道又恰好地混在了一起。
“啊,把汤放在这里就好。”
姜迎秋被林绡如此盯着,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把衣服裹紧了些,上去把汤碗接过来。
她这一动作,自然也被林绡看得清清楚楚。
难道说……
林绡快速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周梧司。递出碗后,她走到师兄跟前,冲他做了个花鬼脸,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