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
茂石州有重山阻隔,北边的冷空气南下时颇有阻力,可到底还是拗不过寒流的大势所趋,已经稀稀拉拉地开始下点小雪了。
林绡轻轻哼着只有半段的曲子,端坐于梳妆台前,乌黑的发丝简单地绾了个髻,几缕调皮的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专注的动作微微轻晃。
她手中捏着一根细长的银针,正小心翼翼地在一件深色的锦缎长袍上绣出暗纹来。
这件袍子是她特意为周梧司准备的,选的是上好的云锦,触手温凉滑腻,在光线下能泛起水波般的光泽。
她想赶在天气彻底变得天寒地冻前做好,也好让主人在白岩山这即将迎来的冬日里,添一件合身的暖衣。
只是……想到昨夜周梧司与姜迎秋共处一室、相谈甚欢,她心里便如猫爪轻挠般,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酸意。
那姜家小姐,容貌清丽,气质又那般出尘,谈吐间自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主人待她,似乎也与冷酷地待旁人不同,多了几分……怜惜的意味。
“唉……”林绡轻轻叹了口气,旋即又摇了摇头,将这点小心思甩开。
主人何等人物,岂是她这般小丫头能随意揣度的?
只要能在他身边伺候,便是天大的福分了。还管他拈花惹草的,小心被他又是一顿训。
她低下头,指尖的银针在锦缎上继续穿梭,绣出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墨色莲花,与主人那深邃莫测的气质倒有几分相衬。
“笃笃。”
门被轻轻叩响。
“谁?”林绡停下手中的活计,略带警惕地问道。
“是我,林绡妹妹。”门外传来姜迎秋清越的声音。
林绡连忙起身开门,只见姜迎秋一身素雅的长襦裙,正含笑立于门外。她手中还端着一小碟刚出炉的花糕,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姜、姜小姐,您怎么来了?”嫉妒归嫉妒,姜迎秋到底还是主人家。林绡有些受宠若惊,侧身让她进来。
姜迎秋走进屋内,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林绡膝上那件玄青色的袍子上,以及那初具雏形的墨莲暗纹。
这可不简单啊。
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笑道:“这是厨房刚做的花糕,妹妹尝尝。冷了就两个滋味了。”
“还……”林绡犯起嘀咕,“还是先拿给我师兄尝尝吧。”
“梧司那边我已经端去找过一次了,他一大早就拉着我哥又去勘田了。现在还没回来。他们没这口服,咱们先尝。”
听了这话,林绡咬了咬下唇。
这一优先级,就已经能看出些端倪了。
林绡接过糕点,姜迎秋又补上了一句:“林绡妹妹手真巧啊,精于女红,这针线走得工工整整,可否教我两下?”
教姜小姐针线活?
她堂堂姜家小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巧手匠人请不到,怎会屈尊来向自己这来学这些?
可她如今寄人篱下,吃穿用度皆仰仗姜家,实在不好推辞。想到此处,林绡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姜、姜小姐客气了,不过是些粗浅手艺,若不嫌弃,自当尽力。”
姜迎秋闻言,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她款款走到林绡身边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手中的针线,轻声问道:“这袍子……是给你师兄的么?”
林绡脸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嗯……快要入冬了,怕、怕他着凉。”
姜迎秋拿起一旁的丝线,学着林绡的样子比划了一下,却不得要领,不由莞尔:“这针线活,看着简单,做起来却也不易。妹妹还是从最基础的教我吧。”
林绡心中虽百般不愿将自己这讨好主人的机会分与旁人,但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也只能无奈地点头。
她取过一旁的素色麻布和粗针,从最简单的平针开始教起。
姜迎秋学得颇为认真,只是她那双惯于执笔运功的手,此刻捏着细小的绣花针,总显得有些笨拙。
林绡耐着性子,一遍遍地为她演示,心中却不由得想起了周梧司。主人若是知道姜小姐也来学女红,不知会作何感想?会不会……也觉得她这般模样,别有一番风情?
一时间,小小的房间内,只剩下丝线穿过布帛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偶尔的低语。窗外的阳光渐渐热烈,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明亮。
-----------------
与此同时,远在石门县另一端的田埂阡陌间。比起女儿房内的深闺之事,周梧司这边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忙碌景象。
他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遮挡住火辣的高阳。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粗布短打,裤脚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腿,赤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
在他身后,跟着十数名牙行中人,以及几位手持地契、面带谄媚笑容的乡绅地主。还有在队伍末端撑场的姜栀夏。
“周爷,这块地您瞧瞧?上等的向阳坡地,足足三十亩!种多少,长多少!二熟的越冬麦子种下去,保准您明年整年都有个好收成!”一个尖嘴猴腮的牙行掮客,点头哈腰地指着眼前一片开阔的梯田。
周梧司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这土质……看着肥沃,实则内里贫瘠。表层是新翻的腐殖土,下头却多是砂石。这般地力,怕是连种些寻常的草药都费劲。”
那牙行掮客脸上的笑容一僵,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没想到眼前这个斩妖英雄、年轻的“周爷”,竟是这般行家。
“周爷明鉴!小的……小的是看走眼了!这块地确实……确实差了些火候。不过,小的这里还有几处上好的水田,引的是山顶下来的泉水,肥力充沛,定能合您心意!”
周梧司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却投向了更远处,那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荒山野岭。
“水田我要,但这片坡地,我也一并要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啊?周爷,这……”
“怎么?怕我出不起价钱?”周梧司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姜兄,咱们好像被人看不起了啊?”
“这些个人,都没眼力儿见。看你是生面孔,心里头算盘都不知道打着几个。”姜栀夏抱着剑,笑着大步走上来,“我在这给你们个准话,这下你们总放心了吧?只管报价。”
他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凛。
这些日子以来,周梧司在石门县大肆收购田产,几乎到了不计成本的地步。
无论良田劣地,只要有人肯卖,他便照单全收。其手笔之大,早已在整个石门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这一单的田地也谈妥了,牵头引路的牙人把地契毕恭毕敬地递上,带着人手回去交差。留下周梧司和姜栀夏二人在这片田里。
“兄弟,你总是英明神断,按说是不该对你有疑虑的。”
姜栀夏一脚抬起,踩在田垄上,口里吐着白气,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把田买来,就只是单单放着?一点东西都不种吗?冬天也有冬天可以种的东西,并不一定要等到开春来再开工。”
当然不能种。
灵田现世,地动山摇,整个石门县都会被大地震波及。到时候种在田地里的作物要么就是被冲击毁坏;要么就是要拔起来、腾出地方去种其他灵芝仙草。
无论怎么看,现在忙着去种,都只会白费力气。
“看来这石门县的地价,已经被咱们搅得天翻地覆了。”周梧司没有回姜栀夏的话,而是换了个话题,“地价翻了整整两倍,背地里也有其他人在学咱们大量买田啊。”
“毕竟咱这动作太大了。我爹他也想亲自下场操办些田地……”姜栀夏还没察觉到这背后的风起云涌。
呵,正如周梧司所料。
这些商场的老精怪,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点风声的。
但今非昔比,已经不需要遮遮掩掩了。不如说,现在正是高歌猛进、大刀阔斧地进行商业战的时候。
刚开始,周梧司必须小心谨慎,潜身缩首,保证买地的事情低调。
一方面是他资金不够充足,能买的地确实也不多;另一方面是不引起震动,免得哄抬了田价、能买的地反而少了。
现在不同了。他手里已经掌握了大量的田地,还买下了先前熊王盘踞的山谷来保本!
现在他要做的,反而是尽量引人注目,雷厉风行,抢在所有人之前大肆收购田地。这样一来,那些老狐狸就该下场了。
他们一下场,那田地的地价自然就会飞速攀升!而周梧司就可以等着在灵脉变动之后,高价抛售那些没有转化成灵田的田土。
“还是早买的好。这田价越来越高,官府恐怕很快就要出动镇压了。不然大家都把地给抛售出去了,粮官收西北风去啊?”
正当二人准备再绕着田地勘察一圈时,一辆马车急急停下,从上边跳下来两个人。
“少爷!少爷!可算找着您了!”
“岳诚?”姜栀夏心头忽然泛起了不祥的预感,“这是怎么了?”
“您快回去吧!”岳诚气喘吁吁,擦着头上的汗,“老爷他……他……”
周梧司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