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最希望姜朗死？
罗善？他与孙家商行暗通款曲，或许是想窃取姜家的商业机密，或者干脆是想等姜朗死后，趁着姜家大乱，卷走一笔钱财远走高高飞。
这个动机是成立的。但他的牵碍太多，买凶比下毒更能让他置身事外，不像是能策划如此精密谋杀的人。
李丰？抱怨工钱，怀恨在心？这个动机太牵强了。说他故意使坏用烂菜叶子做饭整姜家的人，周梧司信；但是让他那胆小如鼠的性格去投毒？显然不行。
那么……岳诚呢？
周梧司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始终保持着沉默，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的年轻人身上。
如果是他的动机是什么？
图财？姜家的一些账目都被放心交待给了他，以他的聪明才智，想弄钱，继续抱着姜朗这棵摇钱树就行。何须用这种杀人的极端手段。
为权？等姜朗死了，他一个外姓人，在姜家的地位只会更尴尬，更不可能接管大权。
除非……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姜家的“财”与“权”。
岳诚这个人，从出现开始，就充满了谜团。他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能力，他那滴水不漏的言行举止，他那看似合理却又处处透着诡异的来历……
周梧司有这样的魄力、定力，是在数百年间的人生沉浮中形成的；而想要短期内锻炼出近似于这种水平的心智，那就唯有专项训练。
挑选一个天资聪颖的人，让几名老师专门培训他，也不是不能在短短一两年内培养出成熟的心性。
可岳诚的背景只是个逃难来的难民，哪来的资本培训？
周梧司不信有人天生成熟。
会不会，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姜朗的“命”来的？
他的背后，是否站着一个更为庞大的势力？这个势力，与姜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才会派来岳诚这样一个顶尖的“刺客”，以一种最为稳妥、最为隐秘的方式，来结束姜朗的性命。
这个推论，似乎能解释一切的不合理。
但还有个疑点：手段呢？
风，更大了。雪，也似乎下得更紧了。
庭院中的火光被吹得疯狂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互相猜忌的种子，已经在每个人心中种下。而周梧司，这位冷静的猎手，屹立于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思维高地上，缓缓地张开了他的狩猎之网。
他不着急。他知道，那条藏在暗处的毒蛇，无论再怎么伪装，也终将因为他的步步紧逼，而露出致命的獠牙。
夜幕愈发深沉。
姜栀夏听从了周梧司的建议，以少主人的身份下达了封园的命令。一队队家丁护院手持火把与刀棍，守住了古建庄的所有出口，肃杀的气氛笼罩了整座府邸，连风雪的呜咽声似乎都带上了几分金铁之气。
人群被暂时遣散，各自回房，却无人能够安睡。每个人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猜测着谁是那个隐藏的凶手，同时又恐惧着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周梧司没有回房，而是独自一人走到了庭院中的一座凉亭下。
雪花悄然飘落，落在他的黑发与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冰冷的空气，反而让他的大脑愈发清醒与专注。
姜迎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他身侧，脸色清冷，不断擦着眼泪。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找周梧司，只是觉得在他身侧，会有股安心的暖流灼灼上升，托住她摇摇晃晃的心。
她沉默地站在五步远处，遥望着周梧司那被风雪拍打的面部线条，一时间竟不忍开口打断他的思考。
他需要一根线，一根能将所有散乱的珠子都串起来的逻辑之线。
物证，暂时是找不到的。周梧司没办法指挥一群不懂药理学的家丁进行地毯式搜查。那样反而有可能破坏物证，把仅有的线索在不知不觉中掐断，便宜了凶手。
那么，只能从人身上找突破口。
周梧司在亭中缓缓踱步，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三个主要嫌疑人的面孔、言行、以及他刚刚通过“狼人杀”试探出的反应。
第一颗珠子：罗善。
这个老管家，不太可能做案。
理由很简单：器量。
罗善的贪婪、虚伪和色厉内荏，都写在了脸上。他与孙家商行私下接触，更像是一种投机取巧，为自己在姜朗死后留一条后路。
这样的人，会为了利益背叛，但很难有胆量和魄力去主导一场针对自己东家的、手法如此精密的谋杀。
更重要的是，周梧司诈他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惊慌失措，语无伦次。这是一种秘密被戳穿后的本能反应，而非一个深沉凶手被触及核心时的反应。他的惊慌，全部来源于“私会”这件事本身，而不是“下毒”。
所以，罗善只是一颗“烟雾弹”，他有动机，也有部分便利，但他更可能是隔岸观火的旁观者，而不是入局者。虽说并没有排除他下手的可能性，但周梧司不会优先考虑他。
第二颗珠子：李丰。
这个胖厨子，周梧司从一开始就没将他放在心上。
李丰的抱怨，更像是市井小民最常见的那种牢骚，上不了台面，也构不成杀人的动机。周梧司之所以点他，纯粹是为了制造混乱，给所有人施加压力。
而李丰的反应也印证了这一点。他被吓得魂飞魄散，直接跪地求饶。这是一个普通人在面对巨大恐惧时最真实的表现。他的恐惧，来源于被冤枉的委屈和对权势的畏惧，简单而纯粹。
一个能长期使用慢性毒药、滴水不露的凶手，怎么可能有如此脆弱的心理防线。
所以，李丰这颗珠子，也可以被丢弃了。
第三颗珠子：岳诚。
周梧司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目光穿过风雪，望向远处那片客卿居住的院落。岳诚，就住在那里。
这颗珠子，是所有线索中，最不和谐、却又最关键的一颗。
周梧司开始在脑海中，用逻辑的丝线，仔细地打磨这颗珠子。
论迹，岳诚的来历成谜。他说自己是山阴流民，却细皮嫩肉，举止儒雅，全无流民应有的风霜之色。
他说自己家人安好，却从未见他与任何家人有过信件往来，也从未听他提起过家人的具体情况。他就像一个凭空出现在石门县的孤魂。
论能，他精通算学，心思缜密。能在短短一年内，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流民，成为姜家举足轻重的账房先生，深得姜朗信任。和投毒者所需要胆大心细所吻合。
论时……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这一次，姜朗彻底倒下、毒性全面发作，恰恰就发生在岳诚从外地核账归来，向姜朗“复命”之后。
这会是巧合吗？
机缘这东西，主打一个天设地造。
重大事件发生巧合有没有可能？有，但不多。
相当于是旋转地球，然后盲抓一个人，标记放回去，再旋转地球，再盲抓一个人。最终结果两次抓到的都是同一个人。
巧合存在，但怀疑的优先级可比巧合大多了。
现在，只剩下最后两个问题，也是最为核心的问题。
第一，动机。岳诚，或者说他背后的人，为什么要杀姜朗？仅仅是仇杀？还是为了谋夺某种东西？会是孙家吗？
第二，手法。即便锁定了凶手，但下毒的手法依旧是一个谜。周梧司可以肯定，毒并非来自饮食药物，而是通过一种日积月累的、不易察觉的方式侵入。
到底是什么东西？
某件文玩？不可能，姜朗的书房他都检查过。
是岳诚每次来时，身上携带的某种特制香囊？也不太可能，气味骗不过他这曾经的轰动一世的丹尊。
周梧司闭上眼睛，将自己代入到凶手的视角。
如果我是凶手，我要如何才能在众多人物的眼皮子底下，持续不断地给姜朗下毒？
我需要一个载体。
这个载体，必须是姜朗每日都会接触的。
这个载体，得是合理的，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
必须是所有人的盲区，或者说，是他们都会下意识忽略的东西。
每日接触……合理……忽略……
周梧司的脑海中，一幅幅画面飞速闪过。姜朗喝茶的紫砂壶，他检查过。姜朗看的闲书，他翻阅过。姜朗盖的被褥，他也查验过……
……原来如此。
一瞬间，所有的迷雾都被驱散。
周梧司猛地睁开双眼，一道骇人的精光自他眸中一闪而逝。
姜迎秋的嘴唇颤了颤，问又止。
原来是这样……
好，好……好一招瞒天过海！
周梧司冷冷发笑。
他知道了凶手是谁，也大致推断出了对方那匪夷所思的作案手法。现在，他只需要找到最后的物证，便能将真凶……彻底地钉死！
风雪似乎都在这一刻都为他屏息。整个姜家庄园，都陷入到一种极致的、紧张的死寂之中。
周梧司这时候才注意到姜迎秋的存在，开口道：“怎么了？”
姜迎秋摇摇头，不说话，也不出声。就只是站在这儿，站在周梧司身边。
风雪夹紧了两人的距离，周梧司明明隔着几步远，却能听见姜迎秋那砰砰直跳的心。
然而，就在此时——
“咳……咳咳……咳咳咳！”
一声剧烈而又沙哑的咳嗽声，猛然从那扇紧闭的卧房门后传来！
声音不大，却如同九天惊雷，瞬间划破了这压抑的夜幕！
姜朗……活下来了？
周梧司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便转为一道安慰的目光，投向又惊又喜的姜迎秋。
原来，巧合真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