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砚色翻滚,浓稠的墨色迅速浸染了半边天上落下的雪花。姜府之内,灯火通明,随着姜老爷苏醒的消息,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周梧司领着姜迎秋,步履匆匆地穿过回廊,绕过假山,直奔后院家主所在的房间。尽管离他刚刚思考所在之地不过约数十步的距离,可在这穿行途中,已经能听得众多人嘈杂惊慌的脚步了。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治不过是弹指拂尘般的小事。
然而,他越是这般云淡风轻,跟在身后的姜迎秋心中就越是波澜起伏。
她亲眼目睹了周梧司如何以神鬼莫测的手段,将已经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父亲硬生生拉了回来。她从未想过,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竟然拥有如此通天的医术。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药草与汗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屋子里早已挤满了人,皆是姜家的核心人物、家仆,和一些有头有脸的客卿。
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床榻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上都交织着关切、焦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家主醒了!家主真的醒了!”
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人群中顿时泛起一阵骚动。众人纷纷向前挤去,想要亲眼确认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大家静一静!别扰了家主歇息!”姜栀夏的叔叔们声如洪钟,勉强维持着秩序,但他的声音里也难掩激动。
床榻之上,原本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姜朗,此刻脸色虽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然平稳了许多。
他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似乎正竭力从无边的黑暗中挣脱。终于,他缓缓睁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扫视着围在床前的每一个人。
“爹,您感觉怎么样?”
“老爷,您可算醒了,真是老天保佑!”
“大夫呢?快去请最好的大夫再来瞧瞧!”
他刚刚从长久的昏迷中苏醒,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口,带来一阵阵虚弱的刺痛。他听着耳边的嘈杂,看着一张张或真或假的关切面孔,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的身体太过虚弱,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侍立在床边、一脸焦急的长子姜栀夏身上。姜朗缓缓抬起枯瘦如柴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弯曲了一下食指。
那是一个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此,整个房间刹那间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姜栀夏立刻会意,他俯下身,将耳朵凑到父亲的嘴边,神情肃穆。众人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都想知道这位刚刚从黄泉路上被拉回来的姜家之主,醒来后第一句话会说些什么。
这或许关系到家族未来的权力走向,关系到他们每个人的切身利益。
姜朗的嘴唇微微翕动,用只有姜栀夏才能听见的、气若游丝的声音,低语了几个字。
听完父亲的低语,姜栀夏直起身子,原本沉稳的脸上,此刻也难掩一丝激动与敬佩。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张充满揣测与探寻的脸,最后,精准地落在了站在人群外围、神色淡然的周梧司身上。
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让整个府邸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洪亮声音,朗声宣告:
“爹,是周梧司救了您!”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一直被他们有意无意忽略的年轻人——周梧司。
惊讶、错愕、难以置信、恍然大悟……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众人的脸上交替上演。
方才,他们中的许多人还在对这个来历不明、全程发号施令的年轻丹师更是心怀不满,认为他不过是个仗着得了少爷小姐青睐,便狐假虎威的狂妄之徒。
至于他的医术,除了姜栀夏姜迎秋,也没几个人相信。
什么除妖大英雄,这称号本就该是姜栀夏的,周梧司说不定只不过是碰巧跟去,沾了光罢了!
尤其是当周梧司刚刚颐指气使、以一种近乎高压的姿态盘问众人时,那份居高临下的审视,更是引得不少人心生怨怼。
可现在,这个被他们敌视、被他们所迁怒的年轻人,已然通过自己那一手鬼斧神工之医术,成了救活姜朗老爷子的天大功臣!
这个事实,由姜家未来的继承人姜栀夏亲口说出,再由床榻上姜朗老爷子一个欣慰的、虽然微弱却无比肯定的点头来坐实,便拥有了无可辩驳的分量。
刹那间,先前那些对周梧司的微词、腹诽与不满,都化作了火辣辣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们自己脸上。
有了姜朗老爷子这尊家主坐镇,哪怕他现在虚弱得说不出话,但只要他还在,他就是姜家说一不二的天。谁还敢对周梧司有半句不敬?谁还敢质疑他的所作所为?
一时间,众人看向周梧司的眼神变了。从鄙夷、暗恨,变成了敬畏、从不满又变成了谄媚。几个心思活络的家仆,已经开始盘算着该如何上前结交、弥补之前的怠慢了。
周梧司没有理会这些人的目光,他依然保持着如泰山巨石般的冷静和克制,只是点了点头。
姜朗在得到长子肯定的答案后,又看了看周梧司,以及自己所挂念着的女儿。
在这个年轻人身旁,姜迎秋仿佛拥有了根撑天的柱子。天塌下来,也有周梧司顶着。
他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欣慰,再次艰难地点了点头,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随后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只是这一次,他的呼吸明显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爹歇下了,大家都小声些。”姜栀夏立刻沉声说道,再次掌控了局面。
就在这微妙的寂静中,一个不合时宜的、谄媚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爷吉人自有天相,洪福齐天啊!”
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善于趋炎附势的罗善。只见他挤开人群,凑到床边,一脸悲痛与后怕地说道:
“只是,老爷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中了如此奇毒?这背后定有奸人作祟!此等恶贼,不将他揪出来千刀万剐,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说得义愤填膺,仿佛中毒的是他亲爹。随即,他话锋一转,一双三角眼阴恻恻地瞥向了站在角落里,脸色本就有些难看的李丰。
“说起来,老爷中毒前,最后接触过的饮食,似乎是李丰管事亲自送来的那碗参汤吧?李管事,平日里你对老爷忠心耿耿,这次……应该不会有什么疏忽吧?”
罗善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明说,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支毒箭,把矛头精准地指向了负责姜朗饮食的内务总管——李丰。
李丰本就因为姜朗中毒一事而心惊胆战,如今又接连被点名问话,甚至还被罗善这样见风使舵的人蹬鼻子上脸,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抬头,怒视着罗善。
我骂不了周梧司,还骂不了你吗!
他厉声反驳道:“罗善!你休要在这里血口喷人!我李丰对老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还有周梧司小兄弟替我验毒!你是不是也要说他是帮凶!?你负责采买,谁知道是不是你从外面带回来的药材里动了手脚,想要栽赃陷害于我!”
“我栽赃你?”罗善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当即就跳了起来,“我掌管采买多年,从未出过差错!倒是你李丰,常常被老爷训斥。我看你就是怀恨在心,想暗害老爷!”
“放你娘的屁!”李丰勃然大怒,脖子里巨大的喉结上下滚动。
两人就像两条狭路相逢的野狗,当着刚刚安睡的姜朗,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撕咬了起来。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争吵,打破了房内短暂的宁静,仿佛是一个信号,揭开了争执的序幕。
“我觉得罗管事说的有道理,李丰平日里就受着老爷的恩德,行事却处处不讲理,难保他不会生出异心。”一个以前就与李丰不合的账房先生,立刻站出来支持罗善。
“胡说!李师傅为人正直,倒是你罗善,手脚向来不干净,克扣采买款项的事情,真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吗?”另一边,和李丰把酒言欢过的护院头领也立刻反唇相讥。
“够了!现在是吵这些的时候吗?”
姜栀夏的二叔,一个素来与姜栀夏不睦的半老头子,沉着脸开了口,
“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我觉得,此事蹊跷,或许并非内鬼,而是外敌所为!前几日,城东的王家不就派人送来贺礼?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二叔此言差矣,王家与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倒是城西的张家,一直觊觎我们的码头生意,我看他们嫌疑最大!”
“放屁!张家大小姐下个月就要嫁给我侄儿了,我们两家是姻亲,他们怎么可能下此毒手!”
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变成了菜市场。
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为了将祸水引向自己的政敌,为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中攫取利益,所有人都撕下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面具。
指责、谩骂、攻讦、狡辩……人性的丑恶在这一刻暴露无遗。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一双双猩红的眼睛,都为了各自的私利而疯狂。他们争吵着,推搡着,仿佛一群在分食腐肉的秃鹫,场面混乱不堪。
姜迎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她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大哥姜栀夏,可后者此刻也是眉头紧锁,被几个叔伯辈的长辈围着,分身乏术。
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一片混沌的泥潭。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污浊之中,却有一个人置身事外。
周梧司从始至终都没有理会那群人的争吵。
在姜栀夏宣布是他救了姜朗的那一刻,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
至于这之后姜家内部的权力斗争、互相倾轧,他没有丝毫兴趣。对他而言,这群凡人的勾心斗角,就如同蝼蚁争食一般,可笑而又乏味。
他的目光,早已不在这些人身上。
“迎秋,看来人多不一定力量大呀。”周梧司抓住每个机会,向他培植的人物心中灌输他的价值观。
先前是林绡,现在是姜迎秋。
“咱们想在这混乱中立足,只有自己本身够强大才行。”
姜迎秋抬起含愁的眉眼,看向这群狗咬狗的家仆、亲戚……
他们并不在乎真相,只在乎自己的利益。趁着这次机会党同伐异,好不威风。这样的人再多,对家族而言又有什么用呢?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由衷地认可了周梧司的观点。
“你帮我去把房门关一下,闩好,不要让人走脱了。”周梧司吩咐道,“我有预感,今晚说不定能调查个水落石出。”
趁着众人乱作一团,注意力全在彼此身上的时候,周梧司的身影如同一道鬼魅,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移动起来。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动作轻缓而又目的明确。
他先是走到了那碗被打翻在地的参汤前,蹲下身,用手指蘸起一点点深褐色的药渍,放到鼻尖轻嗅。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对这碗汤仍旧是没有什么兴趣。
随即,他又来到了窗边,仔细地检查着窗棂上的尘土。他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轻轻拂过每一个角落,感受着那细微的痕迹。
他检查了桌案上的茶具,香炉里的炉灰,甚至是地毯的边缘。
他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仿佛一个最优秀的猎人,在纷乱的丛林中,不放过任何一丝猎物留下的蛛丝马迹。
那些争吵得面红耳赤的姜家人,没有一个发现他的异常举动。他们依旧沉浸在互相攻讦的狂热之中,将这位刚刚拯救了他们主心骨的恩人,忘得一干二净。
周梧司搜索到书桌前,翻看着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起来的东西。
这一次,他没有再移动。
房间里依旧充斥着争执与辱骂,声音嘶哑,情绪激动。
而周梧司,却在这片嘈杂的背景音中,缓缓地直起了身子。
他将手中的那枚镇纸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在他的嘴角,一抹了然于胸的、带着些许嘲弄的笑意,如涟漪般,悄然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