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房间,已经在重压之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囚笼。每个人都是囚徒,也都是审判者。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混乱中心,唯有周梧司,依旧如渊渟岳峙,岿然不动。
人们正是因为道心不稳,才常常酿出大祸;能成大事的,唯有心性坚定如铁之人。
他沉默地拨开了挡在身前的几名家仆,缓步走到了房间的最中央。他并未看向任何一人,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那盏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的烛火。
众人不解其意,争吵声也渐渐平息,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但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沉稳气场,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比他们刚刚相互指责起的罪状之重,还要磅礴。
“安静。”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平淡。仅仅凭着两个字,就让房间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先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众人,此刻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现在他们懂得这股压力是从何处而来的了。
周梧司是老爷钦点过的人选,又是少主的挚友。
在眼下这个局面里,他若是想指认犯人,那这个人定是百口莫辩!
谁都不想引来这样的滔天大祸,于是都闭上了嘴,免得周梧司特别注意到自己。
周梧司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冷刀般,逐一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先是看向了那名尖嗓子的副管家。
“罗善。”
“在、在……周公子……”罗善的身体下意识地一颤,连忙躬身应道。态度前后来了个峰回路转。
“你贪,但你不蠢。”令人意料之外的是,周梧司不是来指认犯人的,而是给这些人逐一洗脱嫌疑,“你与孙家商行私会,所图不过是金银财货,为自己留条后路。你的贪婪,还不足以让你压上自己的性命。所以……不是你。”
罗善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与感激,他连连点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袖子拼命地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众人心头一紧,从刚刚不敢看周梧司,到现在齐刷刷地望向他,都指望着他帮自己洗脱嫌疑。
周梧司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个胖厨子。
“李丰。”
“周……周公子!真不是我……”李丰两腿发软,对这样一个大男人来说,这副模样倒是有些可笑。
“我知道不是你。”
周梧司看着他这没志气的模样,一阵蹙眉:
“我替姜老爷验看了这么多天的膳食,你若真动了手脚,我第一个便能察觉。再说,似你这样软弱老实的人,最多一时怒起,下剧毒了结人命。哪来的心思用慢性毒药投毒?”
说完,他不再看那感激涕零、涕泪横流的胖厨子,而是将视线缓缓地,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脸上却已毫无血色的白净青年身上。
“岳诚。”他的声音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冰冷而又清晰。
岳诚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抬起头,迎上周梧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化作了沉默。
周梧司也没有想要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下毒之人,手法极其高明。毒并非从口入,也非药物所致。它无色无味,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甚至能瞒过我这个丹师的检查。它必然是通过一种日积月累、润物无声的方式,慢慢侵入老爷的体内。”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看着众人脸上那愈发惊恐与困惑的表情:
“这个载体,必须是老爷每日都会接触,且只有少数人能够碰到的东西。它必须看似寻常,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恰在此时,姜栀夏惊讶地发现:姜朗醒了过来。大概是被屋子里先是安静、又变得吵嚷、再变得死寂的动静给折腾醒的。
他一言不发,沉默地偏着头,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听起周梧司的推理的。
前边的,都不重要,重要在周梧司接下来的话。
“若让人们来下毒,往往第一时间就想到要给饭菜饮水里下毒,那是因为常人每天都要吃饭喝水。但若照着这个思路延伸出去,是不是每日接触的东西,都可以下毒呢?”
周梧司信步走向书案,在道道投射向他的疑虑目光中,捻起了那几本被翻阅得起了毛边的账簿。
“比方说,衣服就很好,但终究要洗换;香炉也不错,可香炉也不一定天天要熏香……思来想去,生活也不过是日日的享乐与工作的结合。既然在享乐方面找不到痕迹,那就只有在每日都要接触的工作层面上找了——例如,这些只有你和老爷才会日日翻阅的账簿。”
话音未落,满堂皆惊!
“不!不是我!”
岳诚喊叫起来,他猛地从人群中冲出,跪倒在床前,朝着刚刚苏醒的姜朗哭喊道:
“老爷!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啊!您是我的恩人,我岳诚对您的恩情没齿不忘。我对姜家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是这个外人,是他血口喷人,想要栽赃陷害于我!”
姜朗虚弱地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他想开口,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接着,岳诚转过头,用那双哭得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周梧司:
“周梧司!为什么不说说你呢!你一来,就深得少爷小姐信任,如今又救了老爷,你早就想借此机会排除异己、在姜家耀武扬威了!”
“大家仔细想想吧!老爷也许一开始就只是大病一场,恰好给他这个外人赶上了时候。他趁虚而入,假意说老爷是中毒了、掩人耳目。实际上是他在给老爷下毒啊!”
“不然的话,要怎么解释他不让别人碰老爷的饭菜?又要怎么解释刚刚只有他才懂得解老爷的毒性?很简单,归根结底,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的!是他想趁着我报账归来的这个当口,想把老爷害死,再把锅推到我头上来!”
面对岳诚的推脱,众人的眼神有了些动摇。
周梧司说的有周梧司的道理,岳诚说的有岳诚的道理。到底该听谁的呢?
“是吗?你说我栽赃你?”
周梧司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帮乌合之众的想法,他掂了掂手中的账簿,那几本厚厚的册子在他手中显得轻如鸿毛。
“啪!”
随着他手腕一抖,那几本账簿便如同数道黑色的闪电,夹杂着破空之声,劈头盖脸地砸在了岳诚的身上。
纸页翻飞,散落一地。
“呃啊!”岳诚被砸得一个踉跄,狼狈地跌坐在床边,半天直不起身子。
他巴望着姜栀夏和姜迎秋,期待谁能来搀扶他一下。
但很显然,这两人对周梧司的信任远大于他岳诚。
尤其是姜迎秋,她不但没有说什么,反倒是朝周梧司身侧小小地靠了一步。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决心。
周梧司如泰山横移般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瘦小的身材投射下魁梧的巨影,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你说我栽赃你,想自证?很简单。”
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散落在地上的账簿纸页,
“把它们,全都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