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岳诚被家丁们拖拽下去,那场几乎要将整个姜家都颠覆的风波,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但卧房之内,那股因惊变而凝固的空气,却迟迟未能散去。
先前那些互相攻讦、吵得面红耳赤的家仆亲眷们,此刻都如同被霜打的茄子,一个个垂头丧气,噤若寒蝉。
他们或站或立,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自己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会引来那个看似平静、实则深不可测的少年的注意。
周梧司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被风雪叩打了一夜的窗户。
一股夹杂着雪粒的寒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屋内那股混杂着药味、血腥与人心秽气的沉闷空气。
屋外,天已大亮。
一场夜雪,已将整个白岩山都装点得银装素裹。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勾勒出清晰而冷峻的轮廓,天地间一片苍茫静谧,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博弈,从未发生过。
“都散了吧,我爹要休息了。”
姜栀夏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看着眼前这群各怀鬼胎的“家人”,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厌倦与疲惫。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逃也似地退出了房间。
罗善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站在窗边的周梧司,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算计的三角眼里,此刻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很快,宽敞的卧房内,便只剩下了寥寥数人。
周梧司,姜氏兄妹,以及……一直安静地守在角落,仿佛与这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林绡。
“周兄弟……”
姜栀夏走到周梧司身边,他看着窗外那一片纯白的世界,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若非有你,我姜家……只怕已是万劫不复。”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怕与感激。
经此一役,他才真正看清,这看似风光无限的家族背后,早已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而自己,这个所谓的少主人,除妖大英雄,却一直活在天真而可笑的侠义幻想之中,对这一切……竟浑然不觉。
“栀夏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周梧司的语气依旧平淡,“如今‘针’已拔除,剩下的,便是如何收拾这副烂摊子了。”
“是啊……”姜栀夏苦笑一声,“这烂摊子……怕是不好收拾。”
岳诚虽已伏法,但他背后代表的孙家,却像一头蛰伏在暗处的猛虎,随时可能扑上来,将元气大伤的姜家撕成碎片。
更何况,府内人心已乱,经此一番互相攻讦,所谓的忠诚与情谊,早已变得脆弱不堪。
靠山山倒,靠人人亡。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周梧司这回算是亲身体验到了:当年的姜家在姜朗死后,为什么会乱作一团。
这不仅仅是姜栀夏能力不足导致的苦果,更是内忧外患共同催化出来的结局。
周梧司转过身,目光落在姜迎秋那张依旧带着几分苍白与迷茫的俏脸上。
“迎秋。”他缓缓开口,“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做?”
姜迎秋微微一怔,她没想到周梧司会在这时问她的意见。
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中,还有些迷茫。但很快便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经过了这一夜的洗礼,这对一直活在兄长与父亲羽翼之下的女子,似乎……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
“我看……我们要以雷霆手段,肃清内患。”
她的声音坚毅而决绝,
“罗善之流,虽未直接参与,但其心已异,不可再留。府内所有与孙家有染之人,无论亲疏,一律彻查!凡有异心者,或解雇、或驱逐,绝不姑息!”
“而后,”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自己的兄长,
“爹爹重病,大哥你便是我姜家唯一的支柱。需尽快整合家中产业,收拢人心。对外,我们则要示强!孙家既然敢动手,我们便要让他付出代价!哪怕拼个两败俱伤,也绝不能让他们以为,我姜家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条理清晰。
不仅让姜栀夏刮目相看,就连周梧司,眼中也露出了一丝真正的赞许。
这才是他想看到的姜迎秋——亦或者说,盟友。
心智坚韧,手段果决。也不担心她再会给伪君子之流给骗、给欺负去了。
看来,自己那半瓶熊王精血,没有白给。
“好!”姜栀夏重重一拍手掌,“小妹,为兄就依你所言!这就去办!”
他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那挺拔的背影,竟比之前多了几分真正的担当与沉稳。
卧房内,再次陷入了安静。
只剩下周梧司,姜迎秋,和不知何时已悄悄挪到周梧司身后,轻轻为他捶打着肩膀的林绡。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为了卖弄给姜迎秋看,今天她捶得特别用力,发出“砰砰”的闷响。
“梧司……”
姜迎秋的声音,从刚刚心硬如铁的境地,忽然变得有些柔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帮了我们姜家。”
她抬起头,迎上周梧司的目光,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此刻正荡漾着一种复杂而又真挚的情感,
“也谢谢你……教我认清这一切。”
“这也要谢吗?未免太见外了点。”周梧司向后指了指背后酸痛的地方,让林绡改变捶打的点位,“身为朋友,又客居你们家。出了状况,我尽点力也是应该的。”
“朋友……”姜迎秋轻轻地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有些不甘地向下弯了弯。
她看着周梧司,看着他那双平静得仿佛能倒映出整个世界的眼睛。
太不可思议了,眼前这个少年……
怎么会有人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绝境寻凶的伟事之后,还保持着这样平淡的神色。
就算他是谦逊到极致的人,此刻也应该为干了好事而有些喜庆的神气在里头吧?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周梧司像是知道什么会发生、什么不会发生。一切都按照着他的排布走,因此见怪不怪。甚至可以说,他不在意这点“小事”。
姜迎秋鼓起勇气,轻声问道:“梧司,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她憋了很久。
她不信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些人好,更不信有人能将人心算计到如此地步,却只为了行侠仗义。
他的背后,一定有更深层次的、不为人知的目的。
林绡听了,在内心偷偷地笑了几下。她跟了周梧司这么久,都还觉得他身上一团谜。姜小姐这位后来者,肯定更是一头雾水了。
周梧司闻言,不作答复,只是沉默了片刻。
他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那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世界。
风雪,似乎停了。
一缕久违的、温暖的初生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了庭院中的那棵老梅树上,将枝头的积雪映照得晶莹剔透。
“姜迎秋,你有没有弄丢一些特别宝贵的东西过?”他的声音,悠远得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我,我把娘亲留下来的对镯弄丢过一只。”姜迎秋如实回答,只是她不知道周梧司为什么要这样问。
“心情一定很痛苦吧,弄丢了这种重要的器物……”周梧司慢慢地转头,“我也弄丢过一样东西。我现在正在找它。”
“那件东西,曾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为了它,我付出了所有,却因为能力不够,也失去了一切。如今,我只是想将它……重新,完整地,捧在手心。”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连姜迎秋这样善察人意之人都无法读懂的、深沉的眷恋与执着。
那是一种超越了世间所有情感的、近乎于信仰般的存在。
光是读懂了这个眼神,姜迎秋就没有再问下去。
她知道,这个秘密,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能透露到这般地步,已经是他对自己极大的信任了。
她只需要知道,这个少年值得她毫无保留地去交往、追随。
这就足够了。
林绡依旧在周梧司身后,轻轻地为他捶着背。
她听不懂两人之间那些复杂的对话,但她能感觉到,主人的心,似乎在那一刻,离她很远,又离她很近。
“师兄……”她小声地说道,“不管您要找什么,林绡都会陪着您。”
“哦。”
周梧司轻轻应了一声。
他知道,这只是小女孩一时冲动的誓言。
等她再大些,翅膀硬了,有自己的考虑了,就会背弃不成熟时的自己,包括自己以前说下的每一句话。
周梧司回过神来,思考起当下的情况。
他不会待在白岩山乃至茂石州太久。从最一开始,他就是奔着把这里经营成仙草灵芝这类药材的生产基地。
现在姜家被自己运营得差不多了。他在外有除妖大英雄的牌坊,对内有救危难于水火的恩情。可以说在茂石州确实立稳了脚跟。
孙家连续折戟两次,大概是派不出什么绝狠的杀招了。
反正周梧司只救急不救穷,也没想帮姜家把事前后全部料理清楚。剩下的商场上的搏杀,就靠姜朗和姜栀夏上阵父子兵。
而眼下,周梧司已经把下一步打算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场地震什么时候能来,他就什么时候能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