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梧司端坐正堂，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外。
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朝廷命官和隐世高人，而是两个寻常的问路人。
姜家众人要么是紧张地侍立一旁，不断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连呼吸都刻意放缓，怕露出什么疏漏；要么坐着跟个雕塑似的，动也不敢动。
又不是接见皇帝，这一家人干什么那么紧张啊。
周梧司瞥了眼姜朗。这老爷子正襟危坐，目视前方，紧紧盯着门口。
按常理说，在京的吏比官还大，这倒是真的。可话又要两说，这钦天监就算都是京官，在同朝为官的同僚里头，他们到底也不是什么有大实权的朝官。
讨好了他们拿不到好处，得罪了也只不过多几句蚊子哼唧。再说茂石州山高皇帝远的，他们在朝中那点势力也干涉不到这边来。
让周梧司在意的是，自帝王家认清现实、和玄修这一路人分道扬镳之后，钦天监就吸收了一部分当初汰换下来的玄修班子。
今天来访这位朝中人，说不定也是修士。
很快，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入了正堂。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着八卦道袍、鹤发童颜的老者。
他手持一柄拂尘，步履轻盈，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玄奥气息。他目光如炬，甫一进门，便直接锁定了周梧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位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身着一袭素色长衫，腰间佩着一块成色极佳的暖玉，看上去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锐气，却又昭示着他绝非寻常人物。
而此人，正是当朝钦天监监正，司马玄。
“老夫司马玄，小友可就是新起之秀周梧司啊？”钦天监监正竟率先对着周梧司拱手行礼，这让姜家众人更是惊得下巴一紧。
周梧司缓缓起身，回了一礼：“司马监正大驾光临，草民有礼了。不知朝廷此番派您前来，所为何事？”
司马玄捋了捋长须，笑道：“天生异象，灵脉移位，此乃国之大事。圣上闻之，龙心甚忧，特派老夫前来勘察地脉，安抚民心。同时……也是想见一见你这样斩杀妖熊、搅动风云的奇人。”
他的目光在周梧司身上停留了片刻，又道：“老夫夜观天象，见此地紫气东来，有潜龙在渊之相。本以为是应在某位王侯将相之身，却未曾想，竟是应在小友你这般年纪的少年身上。奇哉，怪哉。”
哈哈，王侯将相吗？哪个名臣勇将是给天下所有人追着撵的？
周梧司内心一笑，面上不置可否，只是将目光转向了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执拂尘者。
此人把自己的内力压制得很好，一点儿也感觉不出他是玄修入道之人。可周梧司却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似乎在哪里相见过。
“这位先生，又是何人？”
那执拂尘之人闻言，这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不像司马玄那般深邃莫测，而是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锐、纯粹，仿佛能刺穿人心。
他并未理会周梧的问话，而是先对着姜朗和姜栀夏略一拱手，算是行了礼，随即才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周梧司身上，声音沉稳，却带着一股长辈的威严：
“在下，天剑山庄，执剑长老，李清风。”
“天剑山庄！”
此名一出，姜栀夏和姜迎秋兄妹俩几乎是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气流快速倒灌，发出“赫嘶”的声响。
就连一向沉稳的姜朗，也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握紧了太师椅的扶手。
天剑山庄！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宗门，和栖云宗这种野路子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的存在！
若说栖云宗是偏安一隅的山中匪寨，那天剑山庄，便是坐镇神州中原地段，数一数二的大宗。
庄内弟子数千，个个都是剑道精英，光是玉墟境修士就多如牛毛，甚至传说有真正的仙人坐镇！
而“执剑长老”这个名号，更是非同小可。那是在山庄内，地位仅次于庄主的存在。手握生杀大权，一言一行，都足以在整个修仙界掀起波澜。
这样一位大人物，怎么会屈尊降贵，来到这小小的石门县？
李清风无视了众人的震惊，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周梧司身上，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周梧司，”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剑，掷地有声，
“我观你之根骨，并非传统剑修的材料。但你越阶斩杀熊妖那一身鬼神莫测的搏杀之术，却已入了剑道之‘意’。以无剑胜有剑，以无招胜有招。小小年纪，能有此悟性，实乃万中无一的奇才。”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
“我天剑山庄，求贤若渴。你若愿意拜入我门下，我可破例，收你为亲传弟子。山庄内的藏经阁、炼丹房、铸剑池，皆可为你开放。十年之内，我保你踏入化虚之境！届时虚实相生，阴阳轮转，都是你一念之间的事。”
李清风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每句句都如宝剑出鞘，带着剑锋般的锐利，在寂静的正堂中，割开了所有人的思绪。
化虚之境！亲传弟子！藏经阁、炼丹房、铸剑池，尽皆开放！
这任何一条，都足以让神州大地上九成九的修士为之疯狂！那是无数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仙缘！
姜栀夏原本就挺得板正的腰，更加紧绷。
他下意识地看向周梧司，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为兄弟感到骄傲的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失去挚友的、难以言喻的失落。
这缘分，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小半年的时间里，他们从相识再到至交，一路上经历了多少挫折，共度了多少风浪？
周梧司甚至不是跃龙门的锦鲤——他本就是龙。潜龙勿用，敛息凝神，磨牙吮血，忍耐至今。
眼下，就到了他要一飞冲天的时刻。
姜迎秋则更是将那双清亮的眸子，一眼万年地定格在周梧司的脸上。她攥着衣角的手指不断拧紧，熊王妖血在体内活跃流动，灼灼热流催得她想流泪。
然而，还没等众人从这震撼中回过神来，一声轻笑，打破了这凝固的气氛。
“呵呵……李长老，好大的手笔啊。”
司马玄收回捋须的手，背于身后，慢悠悠地开了口。
他那双仿佛能洞悉天机的眼眸，也转向了李长老。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官场人特有的气度。
“山野清修，固然逍遥。但潜龙在渊，终非长久之计。小友这般经天纬地之才，若只局限于一门一派，岂非是明珠蒙尘，天下之憾？”
他向前走了半步，一股无形的、属于王朝的气运威压，悄然弥散开来。吓得众人都收脚一寸。
“周梧司，天剑山庄能给你的，是修士的上限。而朝廷，能给你的，是这片天地。”
司马玄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圣上爱才，已有旨意。你若愿入我钦天监进修，本官可当即奏请圣上破格录取。朝廷不见得沉闷，山门也不见得清闲。待老夫支撑不住、要告老还乡了，便引授你‘钦天监少监’之位，官居五品，享朝廷俸禄！再往上爬，那就是封疆大吏，此世之美，妙不可言啊。”
此言一出，比刚才李清风的招揽，引起的震动更大！
官居五品！这是什么概念？石门县的县尊，也不过是七品芝麻官！周梧司竟能得圣上青睐，一步登天，直接凌驾于一县之长之上！？
不管别人信不信，周梧司当然是不信的。
这皇上也四十有二了。还想着到处搜罗玄修苗子进钦天监，只怕有两个目的。
一，是年岁渐大，长生不老的心却没有死。还想着再入仙途呢。
这个属实不太可能。四十二岁才开始修炼，哪怕是奇才，也得有相当好的根骨才行。要不然几个大关没冲过去，别说增寿了，就连原本的阳寿都要折损掉。
那么就是第二种可能。
皇帝老儿想组建一支仙家禁卫。
世上已经成材的道长、仙人，追求的是逍遥洒脱，得道成仙，那自然是和朝廷看不对眼、不会去应聘。
因此，皇上就需要从品行突出、初出茅庐的修士中选拔人才培养，从娃娃抓起。
就算这支部队培养起来的时候，皇上年事已高、自己用不到了。可由他亲手培养起来的仙家禁军却已是他的死忠，会力保帝胄能顺利继位，把这皇帝老儿苦心经营的天下传承下去。
司马玄看着众人震惊的表情，满意地笑了笑，继续加码：
“圣上知道玄修并非帝王家之事。可皇家秘库之中，藏有历朝历代收集而来的上古丹方、孤本典籍，其数量之多，底蕴之深，非任何一个宗门可比。更有从四海八荒进贡而来的奇珍异草、天材地宝。只要你为朝廷效力，这些，皆可为你所用。”
“届时，你上可参悟天机，下可安邦定国。出则为将，入则为相。这万万里山河，皆是你的舞台。这，难道不比在山中苦修百年，更有意趣吗？”
一个，是修仙问道，追求个人力量的极致。
一个，是入世辅国，执掌天下权柄与资源。
两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通往巅峰的大道，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了周梧司的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他的身上。
他们想知道，这个搅动了整个茂石州风云的少年，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是选择天剑山庄，成为一代剑仙传奇？还是选择朝廷，成为权倾朝野的国之栋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