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梧司想说的是——
我都不稀罕。
是,这些条件实在是优越。突破玉墟、踏入化虚境,那都是往小了说了。
只要是有些天赋的人,在这些丰厚资源的培养下,说不定还能试着化虚轮转几番。
而等到突破化虚,来到了涅槃境,修士就已经不再是人类的范畴了,可谓是半仙。
所谓的仙人,就是涅槃境大成人士。到这里,修行已经是如蚁负泰山,寸步难行了。没有机缘,一辈子都只能固守于此。
若巧合夺占了机缘再精进,那就是周梧司上辈子最后抵达的通天境。
在那之后还有境界,但如此琼楼玉宇,就是连周梧司都只曾窥见、不曾踏足的领域了。
好处说完了,坏处呢?
天剑山庄给的是“弟子的身份”,朝廷给的是“臣子的官位”。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他必须将自己的命运,与一个庞大的、错综复杂的体系绑定在一起。他需要遵守它们的规矩,卷入它们的纷争,为它们的利益而战。
周梧司想得很清楚,为了得到这些优越丰厚的资源,交换条件几乎无异于把自己出卖给这两股势力之一,让自己替他们打工卖命。以劳动换取报酬。
选择天剑山庄?那就要做好卷入宗门血战的准备。
一山更有一山高,天剑山庄虽强,但觊觎其地位的宗门亦如过江之鲫。
今日你灭我满门,明日我屠你道场。周梧司前世见得太多,那种为了宗门荣誉而进行的无休止的内耗与厮杀,早已让他厌倦。
而选择了朝堂,那也不见得有多妙。
首先,京畿风起云涌,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
风云变幻,皇权更迭,朋党之争,哪一样不比刀剑更伤人?他周梧司的心,只为丹道而动,对那龙椅上的权力游戏,没有半分兴趣。
周梧司又不是醉心权力之人。他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天枢丹。
若有刻骨铭心的爱,万物皆可抛。纵使再轮回千百度,周梧司还是会坚定不移地选择这条道路。
再者,周梧司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
无论是选择了宗门,还是选择了朝廷,都无疑是抛掉了周梧司最宝贵的处世之器——经验。
他很清楚自己能复活,是靠着天枢丹的一缕残力;也很清楚自己能运筹帷幄,手握价值十数万灵石之地,是靠着自己过往见闻的积累。
很多人,明明仰仗着某些特定的力量、途径,才能做强做大。
可等到了稍有成绩之时,又会突然自我膨胀,以为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靠个人能力打拼下来的。进而忽视了原本所仰赖的事物,最终在凋敝中失去一切。
要周梧司把前世的经验全抛掉、白手起家?做梦!他又不傻。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利用这些灵田利滚利,做好原始积累才行。
眼下这十四万灵石的土地,只是起点。
上等中等的灵田自己种药材,下等的灵田包出去让别人缴纳租金。
至于那些下品灵田,自己种太过耗费心力,不如以一个公道的价格出租给那些在地震中失去灵田的地主,或是招募一些有经验的药农来代为耕种。
租金不收银两,只收三成药材。如此一来,既能保证基础药材的稳定供应,又能将这群人牢牢地进行利益捆绑。让自己进一步成为具备地方影响力的士绅。
而那些在灵脉变动后依旧是凡土的田地,则必须趁着石门县地价因灵田现世而水涨船高之际,尽快抛售,回笼流动资金。
有了这些钱,周梧司大可以勘探一处风水宝地,自立门户。广招药师进来炼丹。
一个人,终究是孤军奋战;等到争夺机缘的时候,当然还是要人多势众才占优。
等自己的字头建立起来,丹炉越多,产丹越多,资源越多。经营妥当,那为天枢丹再现打下的第一根地基,算是平稳落地了。
俗话说,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周梧司有本钱,有实力,更有远超这个时代所有人的眼光和规划。
他何须屈居人下?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该如何婉拒这两位朝野大佬,好让这个场面能过得去。
正当周梧司盘算着如何开口时,门外又传来一声吆喝。
“报——!孙家派人送来拜帖,愿出三万灵石,求购周公子名下灵田一处,以安葬严家三兄弟英魂!”
“放肆!”
孙朗从椅子上站起来,抓过拐杖,狠狠抽打那送帖报信的门房,
“没看到这里正接待贵客吗!没大没小的东西——账房,扣下他这个月的工钱!”
“不要啊,老爷!小的不知道啊——”
虽然姜朗当机立断、出面制止了骚乱的可能。
可此贴的内容,都已经给大家听到了。满堂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周梧司身上,眼神复杂。
孙家此举,用心何其毒也!
他们明知周梧司刚借“厚葬严家兄弟”立起了仁义牌坊,此刻便立刻用重金来“成全”他的仁义。
若周梧司卖,等于是将自己亲手操作得来、即将用作运营的根基拱手让人,从此受制于人。
若他不卖,那他之前所说的一切便都成了虚伪的场面话,刚刚竖立起的“仁德英雄”形象将瞬间崩塌,沦为整个茂石州的笑柄。
更狠的是,孙家这一手来得太刚好了。正好是二位高人在场时递送进帖子来。
基本上就是在向李清风和司马玄展示:看,这小子不过是个贪图土地的俗人,我们孙家,有的是办法拿捏他!
姜朗的脸色沉了下去,姜栀夏更是气得霍然起身,亦要开口呵斥。
周梧司却抬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先是看了看堂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李清风和司马玄的脸上。
两位大佬面色如常,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玩味。
他们也在等,等着看这个搅动风云的少年,如何破解眼前这个死局。
周梧司缓缓步入人群视线的中央,他没有去看那名战战兢兢的门房,而是对着满堂宾客,朗声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清泉流石,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孙家主,真是有心了。”
他先是客气地道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凛然的肃穆,
“严家三兄弟,虽与我等立场不同,但终究是为守护石门县,力战熊王而亡。此等义举,当为我辈修士所敬重。他们的英魂,理应得到安息。”
众人闻言,皆是点头。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挑不出毛病。
周梧司的目光扫过全场,继续说道:“但这英雄的安息之地,岂能用金钱来衡量?孙家的三万灵石,心意我领了。但这块地,我周梧司不能卖,也不敢卖!”
不卖?
众人被他的话牵着走,像是在惊涛骇浪中乘船,时上时下。
“此地,不卖,只赠于英魂。”
他一字一顿,声音铿锵有力,
“我周梧司愿以我个人之名义,出资一万灵石,在熊王授首之处,为所有在此次兽潮中牺牲的修士、民夫、百姓,建立一座‘镇妖英魂祠’!祠内将刻下每一位牺牲者的姓名,无论修为高低,无论出身贵贱,皆享后人香火供奉,永世不忘!”
“这祠堂,也将为石门县共有之义庄!严家三兄弟,自然也可安葬于此。与众英雄同眠,想必……他们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划出寸土寸金的土地,再自掏腰包一万灵石建祠!
这是何等的气魄!这是何等的大义!
孙家那区区三万灵石的“仁义”,在这般惊世骇俗的壮举面前,简直渺小得如同尘埃,可笑得如同儿戏!
当然,这账是得两面看。
周梧司这属于舍小保大。
祠堂,一万灵石,那一点地……都只是战略中可以被抛弃的一部分。
真正重要的,是田地的掌控权。
历朝历代,多少兴衰。明明土地还在、名义上还受治于中央,为什么就是交不上税来呢?
那是因为朝廷已经失去了对土地的管控,土地再多,也只是一串数字而已。
而周梧司这手笔,就是要把这情况逆转过来。
你不是要地吗?可以。要地的理由是什么?安葬英雄。
那我周梧司就给你一块地来安葬英雄,就这么大,安葬英雄绰绰有余。
你孙家若还想要多,那就该轮到别人怀疑你了——你要这么多地干什么?
这么点地皮给出去,不仅对控制权无伤大雅,还是给周梧司自己立个牌坊。
我周梧司在这是流过汗、流过血的,这些长眠于此、跟我出生入死共御受潮的弟兄,就是我在这片土地上的正统性象征!
“好!说得好!”
李清风抚掌大笑,他那张总是如剑般锋锐的脸上,此刻竟也露出了几分动容,
“心怀天下,不计私利!好一个周梧司!我天剑山庄,果然没看错人!”
司马玄亦是捋须点头,眼中精光连连闪动。
“以大义破小谋,以公心对私利。小小年纪,便有此等胸襟与手腕,将来成就,无限风光,不可限量啊……”
周梧司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与赞叹,他勾了勾手,把那个被波及的门房叫了过来,对他说道:
“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来送帖子的人告诉孙老爷:他的心意,我周梧司心领了。建祠的钱,我一人承担足矣。他若真有心,不如将这三万灵石,拿去抚恤在此次地动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吧。”
周梧司的面子卖得够大,等于说是替姜朗把惩罚撤回了。那门房点头哈腰,一溜烟就跑到外头去传话了。
完成了这番反制之举,周梧司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李清风与司马玄。
他微微躬身,拱手行礼,语气不卑不亢:
“二位前辈厚爱,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道心尚浅,自知才疏学浅,无论是宗门修行,还是朝堂之道,都非我眼下所能驾驭。”
“晚辈心中,只有一个小小的执念。如今,只想守着这几亩薄田,潜心钻研丹道,了却此生夙愿。至于前程之事,不敢奢望。”
“待晚辈自感学有所成之日,若山庄或朝廷仍不嫌弃,晚辈定当登门拜访,再听二位前辈教诲。今日,还请二位前辈,允我任性一回。”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自己无意投靠任何一方的态度,又给足了两位大佬面子,没有将话说死,留下了日后相见的余地。
李清风与司马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此子,心思之缜密,言辞之周全,实在是妖孽。
也罢,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他已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强求,反而落了下乘。
“好。”李清风率先点头,“既然小友志在于此,我等也不便强求。天剑山庄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司马玄也笑道:“山野之间,亦有龙吟。小友且安心修行,朝廷静候佳音。只是一朝还有一朝事,光阴似水,往而不复。可得瞧紧时间啊。”
周梧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自己只是初出茅庐,崭露头角。这二位也仅仅抱着试探的心态来猎头,身上并没背着死命令。
只是……若今后名气再大些,想低调都难了。
送客之后,古建庄的别院,他独自一人坐在新落成的丹房之中,看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
从这一刻起,周梧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随波逐流的细沙,而是彻底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的弄潮儿。
放眼今后的事,石门县现在刚遭劫难,大量难民外涌,重建期间只怕连民夫都不好招募。灵田开发的事,也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趁这个空窗期,该与自己的过去做决断了。
“林绡,收拾行李。”周梧司伸了个懒腰,说道,“明日,我们回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