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车轮碾过初冬凝霜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寒风卷着萧瑟的草木气息,从车帘的缝隙中钻入,带着一丝彻骨的凉意。
林绡怀里抱着暖炉,在马车上打着瞌睡。而周梧司却注意力超前地集中,依旧端坐如松。
他并未去看窗外那飞速倒退的景致,而是闭目凝神,心神沉入气海,仔细梳理着体内那股刚刚踏入玉墟境那磅礴、熟悉而又因为太久没体会感到略显陌生的力量。
玉墟之境,乃是修士脱胎换骨的又一道关键门槛。
若说凝真境的四相淬体,是将凡俗肉身这件“器皿”反复锻打、淬炼,使其变得坚韧无比;那么玉墟境,便是在这坚固的器皿之中,开辟一方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真气不再是简单的流转与凝聚,而是开始构建秩序,演化出山川河岳的雏形。
一呼一吸之间,仿佛能与天地共鸣;举手投足,皆可引动一方灵气。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术”,而是初窥“道”的门径。
也正因如此,周梧司的五感变得比以往敏锐了百倍。
他能清晰地“看”到,车厢外那棵枯树上,一只蜷缩着躲避寒风的灰雀,它每一次细微的心跳;他能“听”到,数里之外,一条冰封的小溪下,水流无声冲刷着卵石的低吟。
这片天地,在他眼中,变得前所未有的立体与鲜活。
只是,在这片鲜活之中,他也捕捉到了几缕不和谐的杂音。
“停一下。”周梧司的声音很轻,却让那专心驾车的车夫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连忙勒住了缰绳。
“公子,有何吩咐?”
“天寒地冻,没必要跑那么快。”他开口说道,“咱们去前面那家茶肆,歇歇脚。也请师傅你喝上杯热茶暖身子。”
这是一处官道旁常见的野茶肆,几张简陋的木桌,一条长凳,一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茶锅,便是全部的家当。
周梧司刚一落座,几名同样在此歇脚的、身着栖云宗外门服饰的修士的谈话声,便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他们的声音不大,但在周梧司那堪比顺风耳的听力下,却字字清晰,如在耳畔。
“哎,听说了吗?咱们宗门可是出了件天大的丑闻啊!”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弟子,压低了声音,却难掩眉宇间的兴奋。
“什么事?快说说!我这刚从外头采办回来,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那个周梧司嘛!”雀斑弟子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便凑得更近了些,“早都传疯了!说他跟内门的柳迎莺师姐……嘿嘿,有一腿!”
“什么!?”同伴惊得差点打翻了茶碗,“柳师姐?那可是咱们宗门的仙子一样的人物!怎么会……看上一个外门的?”
“谁知道呢!据说啊,有人亲眼看见,大半夜的,周梧司从柳师姐的闺房里出来,衣衫不整的!啧啧,真是……世风日下啊!”
周梧司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粗茶,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碗沿,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默默静听,收集尽可能多的情报。
他身后的林绡,却是听得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她下意识地想开口辩解,却被周梧司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这还不是最劲爆的。”雀斑弟子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还有个更离谱的说法。说那周梧司,根本就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你们知道他那‘斩熊英雄’的名号是怎么来的吗?还有他哪来那么多钱在石门县置办产业?”
“啊?!”这一下,连旁边几桌的修士都被吸引了过来,“此话当真?那百亩灵田不是他自己买的吗?还因此成了斩熊英雄,受了郡守大人的嘉奖呢?”
“英雄?狗屁的英雄!”
雀斑弟子不屑地啐了一口,
“你们想啊,他一个外门弟子,哪来那么多钱财购置田产?那可是上万灵石的买卖!我看哪,他就是个内奸!吃里扒外,把咱们栖云宗的基业,拿去讨好外人!那熊王,说不定也是他用什么邪术引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混乱,好让他浑水摸鱼!”
“我听内门一个相熟的师兄说的,那周梧司,早就把咱们丹房的看家本事给卖了!”
“卖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把咱们栖云宗不外传的几种独门丹方,私下里高价卖给了石门县的姜家!换取了大量的金银和灵石!”雀斑弟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你们想啊,他一个外门弟子,哪来那么多启动资金去开赌局,又哪来那么多钱去买地?还不是靠出卖宗门利益换来的!”
同伴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说法,似乎比之前的地脉论更具说服力,也更让人愤慨!
“不仅如此!”雀斑弟子继续添油加醋,“他还用这些卖宗门换来的钱,去收买姜家,让姜家替他造势,这才有了那‘斩熊英雄’的名头!实际上,那一战姜家死伤惨重,他周梧司根本就是躲在后面,等别人拼完命了才出来捡便宜!我听说,连孙家的严氏三雄,都是被他用阴谋诡计害死的,目的就是为了独吞战利品!”
流言如毒草,一旦生根,便会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周梧司心中一片澄明。
楚昭然,田鸿彬……这两个名字,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番流言,编造得看似漏洞百出,实则用心极其歹毒。
第一条,是攻心。将他与柳迎莺牵扯在一起,既能败坏他的名声,又能引来无数爱慕柳迎莺的弟子的嫉妒与敌视,让他在宗门内树敌无数。
第二条,是诛心。直接将他打成“宗门叛徒”,动摇他一切成就的根基。灵田是窃取的,英雄是假扮的。如此一来,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成了罪证。只要这罪名坐实,宗门便有足够的理由,名正言顺地将他那片价值连城的灵田,“收归公有”。
当然,有这个宣称是一回事,这栖云宗敢不敢上石门县讨又是另一回事。
周梧司没有兴趣去与这些传声筒辩解什么。因为他知道,当阴谋已经开始布局,任何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留下几枚铜板,起身离去。
“主……主子……”林绡跟在他身后,声音里满是委屈与愤怒,“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我们去跟他们理论!”
“理论?真理才会越辩越明,流言可不会。”
周梧司的脚步没有停顿,登上马车,
“你要跟谁理论?跟这几个传话的蠢货,还是跟背后煽风点火的楚昭然?林绡,记住,永远不要试图去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更不要跟一群疯狗对咬。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条领头的疯狗,然后……打断它的腿。”
一路无话。
当栖云宗那熟悉的、掩映在冬日萧瑟林木间的山门轮廓出现在眼前时,周梧司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
山门前的守山弟子,数量比往日多了一倍不止。他们个个神情严肃,手持长戟,目光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盘查,也变得异常严格。
“站住!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一名守山弟子厉声喝道,手中的长戟交叉,拦住了周梧司的去路。
周梧司的目光,在那名弟子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认得此人,是楚昭然在内门的跟班之一。
看来,这场针对他的罗网,已经从山门之外,撒到了山门之内。
“外门,周梧司。”他平静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同时,一股属于玉墟境修士的、若有若无的威压,悄然释放。
那名守山弟子只感觉一股无形的巨力扑面而来,让他呼吸一滞,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的嚣张气焰也收敛了不少。
“原来是……是周师兄。”他强笑着,语气却已不再那么强硬,“杜……杜大师傅有令,所有归宗弟子,都需严加盘查,还望师兄……见谅。”
“盘查?”周梧司的眉毛微微一挑,“可以。只是,若盘查不出什么,耽误了我的事,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那弟子被他这话说得心头一颤,又看了看周梧司身后那辆虽然朴素、却明显价值不菲的楠木马车,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当他进退两难之际,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山门内传来。
“哟,这不是咱们斩杀熊王的大英雄,周梧司周爷吗?怎么?在外面威风够了,还知道回宗门来啊?”
周梧司抬眼望去。
只见癞子头杜杰,身着一袭崭新的外门大师傅袍服,背着手,迈着四方步,一脸小人得志地从山门内走了出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幸灾乐祸的丹房旧部。他们看着周梧司,眼神躲闪,却又难掩一丝看好戏的兴奋。
周梧司的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在了杜杰那颗半秃的、在冬日阳光下泛着油光的脑袋上。
他笑了。
原来杜大师傅不是杜豪,而是你癞子头杜杰啊。
好啊,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周梧司的笑意才浮现不到半秒,便瞬间烟消云散。化作一股几乎要逼近现世的肃杀之气。
就让我周梧司来看看,你们这栖云宗能不能把天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