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宗的山道，依旧是那条熟悉的青石路。
只是此刻，那蜿蜒向上的台阶，在周梧司眼中，却仿佛成了一条通往龙潭虎穴的险径。
冬日的寒风穿过稀疏的林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沿途遇到的弟子，无论是外门还是内门，在见到周梧司一行人时，都如同见了瘟神一般，纷纷避让。
他们的眼神，或是畏惧，或是鄙夷，或是幸灾乐祸。窃窃的私语声，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不断地吞吐着信子。
“快看，那就是周梧司！”
“哼，还有脸回来？要是我，早就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听说他这次回来，杜大师傅要亲自‘招待’他呢。有好戏看了。”
林绡紧紧地跟在周梧司身后，小手攥着衣角，脸蛋冻得通红，而指节却捏得要紧、发白。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那一道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她的背上。
她很想为自己的主人辩解，想大声地告诉所有人，他不是那样的人。但她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周梧司却仿佛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
他依旧步履从容，神色平静。那双深邃的眼眸，没有去看那些躲闪的、充满恶意的面孔，而是望向了山道尽头。
那座他再熟悉不过的院落——丹房。
还未走近，一股陌生的、混合着劣质药材焦糊味的烟气便扑面而来，让周梧司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长年累月对丹道的追求，让他对气味非常敏感。尤其是这股象征着糊锅的味道。
当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眼底的平静，终于泛起了一丝冰冷的涟漪。
丹房，已经不再是他离开时的模样。
整个房间被收拾得“过于”整洁，原本堆放在角落里、供他随时取用的备用药材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贴着“楚昭容赠”的、崭新的药柜。
八尊青铜丹炉，此刻只有三尊还在燃烧，炉火也并非是周梧司习惯的、能够稳定输出的幽蓝灵火，而是时强时弱的橙黄色凡火，一看便知掌炉之人技艺生疏，火候掌控得一塌糊涂。
而他曾经最常使用的、位于丹房门口的那尊丹炉，此刻炉火已熄。
一个身着丹房弟子服饰的陌生面孔，正趾高气扬地坐在他的位置上，见到周梧司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谄媚与讨好所取代，他竟起身，朝着门口的方向，恭敬地行了一礼。
但这一礼，并非是对周梧司，而是对着他身后，那个刚刚迈入丹房的人。
“杜大师傅，您来了！”
癞子头杜杰，背着手，挺着肚子，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猥琐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小人得志的得意。
他先是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一圈，而后才将目光转向周梧司。
明明是一路跟着上来，却仿佛才刚刚发现他的存在。
“哟，这不是咱们的大英雄，周梧司吗？”他的声音尖细而刺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怎么？在外头风光够了，舍得回你这狗窝来看看了？”
丹房内，那几个寥寥无几的旧部，一见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要么低下头专心看顾自己的炉火，要么干脆就找借口溜出了丹房，连招呼都不敢打一声。
周梧司的目光，从他们那一张张畏缩的脸上扫过，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丝淡淡的悲哀。
虽然他早就知道，指望这群早已被磨平了棱角的软骨头，是不现实的。
但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们忍气吞声，总得要感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杜杰，”周梧司的语气平淡如水，“我记得，外门大师傅，应该是杜豪师兄才对。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只只会摇尾乞怜的癞皮狗，坐上这个位置了？”
“你——！放肆！”
杜杰被戳到痛处，瞬间暴跳如雷。他指着周梧司的鼻子，尖声叫道：“周梧司！你给我看清楚了！如今我才是这外门的总掌大师傅！你一个离宗数月、渺无音讯的弃徒，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盖着内门朱印的文书，在周梧司面前猛地展开。
“宗门有规，外门弟子无故离宗超过一月者，视为自动脱离！你周梧司，擅离职守，目无尊长，早已不是我丹房弟子！识相的，就乖乖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林绡见状，竟然主动站了出来，娇声喝道：“杜杰！你休要胡言！我主……不，周师兄乃是先受石门县委托除妖，又受郡守大人之邀，前往庆功！这才拖延了时间。此事宗门上下皆知，岂能算作无故离宗！”
“林……什么来着。”
杜杰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林绡，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忌惮，
“我记得你以前背书的时候，还支支吾吾地背不出来，不知道你如今是如何混成内门弟子的。但你要知道，宗门规矩就是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改不了。周梧司他，确实已经不是丹房的人了。此事，就连楚昭然师兄和几位长老，也都是认可的。”
他搬出楚昭然和长老的名头，就是想压住林绡。
果然，林绡的脸色变了变，她虽是内门弟子，但在楚昭然这等人物面前，依旧是人微言轻。
“好，很好。”周梧司忽然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林绡的肩膀，示意她退下。
他缓步走到那尊属于他，也只该属于他的、象征着外门丹修魁首荣耀的丹炉前。
那尊“紫晴烟炉”，通体由罕见的紫铜铸就，炉身上雕刻着流云飞鹤的纹路，在昏暗的丹房内，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宝光。
这是他凭实力赢回来的荣誉，是他身为丹师的尊严。
“丹炉，是我的。”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炉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这你没意见吧？”
“你的？”杜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周梧司，你是不是睡糊涂了？你人都不是丹房的了，这丹炉，自然要收归公有，留给更有需要的弟子使用！”
他对着那个新来的弟子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心领神会，走到丹炉前，伸手就要去推周梧司。
“周……周师兄，还请您……不要让小的们为难。”
周梧司没有动，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尊丹炉，仿佛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那新来的弟子见状，咬了咬牙，手上加了力气。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周梧司的肩膀时，一股无形的、却又磅礴如山岳般的力量，猛然自周梧司的体内爆发而出！
“嘭——！”
一声闷响！
那名弟子如同被一头狂奔的蛮牛正面撞中，整个人倒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远处的药柜上，震得瓶瓶罐罐碎了一地，药粉与尘土齐飞。
他挣扎了两下，便口吐白沫，昏死了过去。
整个丹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杜杰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梧司，那双总是闪烁着狡诈光芒的小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你……你……”他指着周梧司，手指抖得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你……你竟然敢在丹房动手伤人！反了！你这是要造反啊！”
周梧司缓缓转过身，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两潭万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杜杰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我再说一遍。”
周梧司的声音，很轻，很慢，却如同丧钟，一字一字地敲打在杜杰的心上。
“丹炉，是我的。”
“我寄存在这里，你们没保养好，也不算你们失职。我不追究；但我现在来取，谁敢碰它，照此一例！”
这内门捣鬼弄出的第一道下马威，他接下了。
但，他周梧司，从来不是一个只会被动接招的人。
他看着魂飞魄散的杜杰，看着丹房内那几个瑟瑟发抖的旧部，心中一片冰冷。
周梧司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些什么。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丹房，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六品丹炉而已，买也不难买。他护着丹炉，更重要的是护住自己的门面。
我周梧司的东西就是我周梧司的，谁也别想碰。
但这次他回来，最主要的目标也不是它。
他要去一个地方，去确认一件事。
若那件东西安然无恙，他或许还有耐心，陪这群跳梁小丑慢慢地玩。
但若事与愿违……
周梧司脚下生风，快步踏出，连林绡也追不上。
那就得想个办法，让这群人付出代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