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雪,薄薄地铺了一层,掩盖了秋日残留的枯黄,也掩盖了那些曾经熟悉的足迹。
天地间一片素白,唯有周梧司踏雪而行的“沙沙”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绡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小巧的步子踩在他留下的脚印里。她不敢开口,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自从踏入栖云宗的山门,她便能清晰地感觉到,从前方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背影中,正散发出一股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冰冷刺骨的气息。
那不是愤怒,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比愤怒和杀意更加纯粹、更加恐怖的东西。
那是一种绝对的、不容任何触犯的意志,是统御九州万邦的天子巡视其领地时,才会流露出的威怖。
周梧司的心,不住地在思考过往的种种。包括了前世和今生。
丹房的闹剧,杜杰的叫嚣,那些旧部软弱的背叛……所有的一切,在他心中,都未曾掀起半点波澜。
那些,都只是“物”。
丹炉是物,身份是物,人的忠诚与背叛,在某种程度上,亦是可被估价的物。
“物”失去了,可以再夺回来。
但有些东西,不是物。
例如,尊严并非是物。
这是周梧司重活一世,为自己那至高无上的理想,所打下的第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基石。
天枢丹的尊严,就是他的尊严,反之亦然。
他是天下第一大丹师,天枢丹是天下第一丹。二者是创造者与造物的完美维系。
周梧司可以容忍敌人的挑衅,可以无视小人的叫嚣,甚至可以暂时放弃那些世俗的荣光。
但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他通往天枢丹的道途。
那是他的逆鳞。
触之,必死。
终于,那片熟悉的、曾经充当他私人天地的林间空地,出现在了眼前。
周梧司的脚步,在距离那片土地还有十丈远的地方,猛然停住。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般的形状。
林绡也停了下来,她顺着主人的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
那里……
空了。
原本该是玄阴藤盘踞生长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个被粗暴刨开的、丑陋的土坑。
几片早已枯黄断裂的老树残叶,被寒风吹动着,在空洞的土坑边缘无力地翻滚。圈画出了偷窃的恶行。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风雪早已掩盖了所有的痕迹。没有脚印,没有灵力残留,什么都没有。
现场干净得就仿佛这里从来没有生长过任何东西,只有那个空洞的土坑,如同一道嘲讽的疤痕,烙印在大地之上,也烙印在了周梧司的眼中。
那株被他悉心照顾、用无数心血与资源浇灌、即将结出完美葫芦的玄阴藤……
不见了。
被连根拔起,盗走了。
“……”
周梧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吸纳了天地的寒冻,化作了一尊冰雕。
然而,林绡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以他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却又磅礴到足以让天地为之色变的恐怖气息,正在疯狂地凝聚、攀升。
风,停了。
雪,也停了。
整个后山,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鸟兽噤声,草木僵直。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个少年那无声的、却又足以毁灭一切的意志面前,低下了头颅。
“噫……”
林绡的牙齿在打颤,她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主人。
平静的暴怒。
周梧司不怒吼,不跺脚。但光是站在这,甚至不需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滔天的怒意有多么毁天灭地。
良久。
周梧司才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个土坑前。
他蹲下身,伸出手,刨开雪堆和泥土,翻找出了一片干瘪的葫芦叶。
它很大,很轻,因为玄阴藤的特质,它没有腐烂,保存至今。
只不过已经失去了灵力,不再冰凉了。
周梧司的动作很轻,很柔,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他没有笑,也没有哭。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枯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一片虚无。
但就是这份虚无,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愤怒,都更让人感到恐惧。
因为那意味着,所有的情感都已被抽离,剩下的,只有最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目的。
而那个目的,必然伴随着毁灭。
怒火降至。
他将那片残叶,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贴近自己的心脏。
随即,他缓缓地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被他亲手开辟、如今却只剩下空洞的土地。
他的脑海中,没有去费力地分析什么现场线索。
因为,不需要。
他不需要证据,不需要推理,他只需要知道一件事——谁有动机,谁有能力,以及,谁……有那个胆子。
在这栖云宗,敢动他周梧司东西的人,本就不多。
而知道这株玄阴藤存在,并且敢将其整株都移走的,自然更是少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偷窃了。这是一种宣战,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对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周梧司,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看上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拿走。
这就是在挑战他的尊严,他的底线……
他的逆鳞。
好,很好。
周梧司嘴角向上勾了勾。
那不是笑,而是一种肌肉在极致的愤怒下,不受控制的痉挛。
但就连这不受控的痉挛,他也凭抑制力镇压住。重新恢复面容上的波澜不惊。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栖云宗那在风雪中显得愈发模糊的轮廓。
他没有去看丹房,也没有去看内门,他的视线,越过重重殿宇,最终落在了那片他极少踏足的、属于炼器坊的区域。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雪花飘落,却又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在林绡的耳边响起。
“林绡。”
“在……在!主人!”林绡一个激灵,连忙应道。
“你离宗之前,我让你办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林绡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主人问的是什么。
“是……是让……让韩小妍师妹,代为……照看这株藤……”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很好。”
周梧司点了点头,那双虚无的眼眸中,终于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那不是希望之光,也不是智慧之光。
而是复仇之火点燃的第一缕、冰冷的火苗。
他终于找到了那根,可以扯动整张阴谋之网的、最脆弱的线头。
“走吧。该叙叙旧了。”
他转身,向着炼器坊走去。
“我们去……见见那位‘好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