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宗的炼器坊,终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铁锈与煤灰味。
坊内热浪滚滚,巨大的风箱发出沉闷的“呼哧”声,将炉火催得通红。
赤膊的汉子们挥舞着沉重的铁锤,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当当”声和四溅的火星。
在这片粗犷喧嚣的背景中,角落里那个纤细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韩小妍正低着头,用一块细麻布反复擦拭着一柄新制的短剑。
她的动作机械而僵硬,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那颗砰砰跳动的心,如同坊内那块被反复捶打的铁胚,在恐惧与侥幸的火焰中备受煎熬。
消息,还是传回来了。
那个如同她熟悉的名字——周梧司,已经回到了栖云宗。
这个消息像一根淬火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韩小妍的心脏,让她浑身发冷。
这些日子以来,她刻意不去想、不去听这些风声,试图用繁忙的劳作和些许额外得来的资源来麻痹自己。
她甚至一度说服了自己:周梧司已经成了宗门的公敌,他就算回来,也自身难保,哪还有功夫来找自己这个小人物的麻烦?
可她骗不了自己的心。
每当夜深人静,那双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就会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单薄的里衣。
她怕,怕得要死。
她害怕周梧司会用那种平静得可怕的语气,问她:“我走之前,让你办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她该如何回答?
她不敢想。
“当啷——!”
手中的短剑滑落,在粗糙的石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周围几个炼器的师兄不满地瞥了她一眼,嘴里嘀咕了几句。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仿佛下一刻,那个勾魂索命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那里。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炉火依旧在熊熊燃烧,铁锤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落下。
“呼……”韩小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是太过紧张了。
他现在可是宗门上下口诛笔伐的对象,定然是麻烦缠身,焦头烂额。
说不定……他早就忘了自己这号人物,也忘了那株不起眼的破藤了。
对,一定是这样。
她弯下腰,正准备捡起地上的短剑。
就在此时,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却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判词传来,飘进她的耳朵里。
“韩师妹,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韩小妍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彻底僵住。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她缓缓地、如同生了锈的木偶般,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周梧司就站在她的身后,逆着从坊外透进来的惨白冬阳。
他脸上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寒潭。
只是这样注视,便让她坠入无边的恐惧之中。
“师……不,哥……”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你……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周梧司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窒息,“许久没在,我倒像是个烂柯人了。有些事,想找你问问。”
他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落在了那柄掉落在地的短剑上。
“剑不错。”周梧司淡淡地说道,“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很上进啊。来丹房吧,我给你准备了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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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炼器坊的肃杀压抑不同。此刻的内门弟子住处,却是另一番光景。
柳迎莺的闺房内,一片兵荒马乱。
“快!快!把那件月白色的云锦襦裙拿出来!不对,还是那件水蓝色的烟霞纱衣更衬肤色……哎呀,妆是不是太浓了?会不会显得太刻意?”
几名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内门女弟子,此刻都成了她的专属参谋,七嘴八舍地帮她挑选着衣物,参谋着妆容。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花油与名贵熏香混合而成的、甜而不腻的芬芳。
自从听闻周梧司归来的消息,柳迎莺的心,就如同被莲子落入的银珏池,涟漪泛起,再也无法平静。
她先是惊喜,随即又涌起一股莫名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委屈与懊恼。
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把师姐的身子拿了,一走就是数月,音讯全无,连回信都不肯回一封。
若不是宗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不是就打算在外面逍遥一辈子,把自己这个师姐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柳迎莺那点小小的怨气,又瞬间被一股难以抑制的雀跃所取代。
她对着菱花镜,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容颜。
镜中的女子,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眉如远山,眼若秋水。但她总觉得,还不够。
她特意换上了一身淡紫色的曳地长裙,裙束得极高,将本来就纤细的腰肢收紧,让饱满的雪山凸出。
轻薄的纱衣下,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流光在其上婉转。
随着她不经意的转身,隐约可见紧实浑圆的臀线被柔顺的丝绸包裹。
长发松松地挽起,仅用一根碧玉簪固定,几缕青丝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垂在颊边,划过那线条优美的锁骨,平添了几分慵懒与娇媚。
“迎莺姐,今天穿这么薄,小心给冻着。”一个平日里与她最是要好的师妹,忍不住打趣道,“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见一个外门师弟,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你懂什么!”柳迎莺嗔了她一眼,脸颊却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我……我这是为了维护我们内门弟子的颜面!总不能让他一个衣锦还乡的外门,把咱们比下去了吧?”
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裙摆,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矜持与傲娇,朝着丹房的方向走去。
她想好了,待会儿见了他,自己一定不能表现得太热情。要先摆出师姐的架子,冷着脸,质问他为何这么久才回来。
等他手足无措、低头认错的时候,自己再“大度”地原谅他。嗯,就这么办。
然而,当她真的在丹房外,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时,所有预先排练好的台词,都在瞬间被忘得一干二净。
她看到周梧司正与韩小妍站在一处僻静的角落里。
而林绡,则像个忠诚的卫士,远远地守在一旁,警惕地看着四周,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这小姑娘也变了。跟着周梧司出去的时候,她还是个丫头片子,现在甚至连自己这个师姐都不带怕的了。
柳迎莺的心,莫名地一沉。
她看到周梧司的脸色很冷,而韩小妍则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我……我真的不知道……”
韩小妍带着哭腔,拼命地摇着头,
“是楚师兄!是楚师兄逼我的!他说,那是宗门遗失在外的宝物,让我帮忙寻回,献给长老们……他说这是将功补过!我……我不知道那是你寻回来的啊,师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每一个字都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试图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是吗?”周梧司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让你挖,你就挖了?”
“我……我不敢不从啊!他是内门弟子,我只是个外门……我……”
“别找借口。我走之前,让你办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周梧司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的寒冰,瞬间刺穿了韩小妍所有的无辜。
“是……是照看好……那株藤……”韩小妍的声音,已经细若蚊蚋,带着哭不出来的哽咽。
“你办到了吗?”
“……”
“办不到,为什么也不想办法通知我?”
韩小妍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整个人瘫软在地,只剩下绝望的、压抑的抽泣声。
目睹此景,柳迎莺的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寒意。
周梧司似乎早已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越过痛哭流涕的韩小妍,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对着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随即,他不再理会跪倒在地的韩小妍,而是径直朝着柳迎莺走了过来。
“师姐,好久不见。”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淡。
柳迎莺的心,却漏跳了一拍。
她原本准备好的那些娇气的质问,此刻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近,看着他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你……你都听说了?”良久,她才艰难地开口。
“嗯。”周梧司随意地点了点头,注意力似乎不在和柳迎莺的对话伤,“听说了。流言而已,不必在意。”
他的目光在柳迎莺精心打扮过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惊心动魄的美丽,仿佛并未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随即又移开了。
“倒是师姐你,被人如此编排,心里想必不好受吧。也是辛苦你了。”
柳迎莺的心,猛地一颤。
他……他是在关心我吗?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驱散了方才那股莫名的寒意。
她看着周梧司,看着他那张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却忽然觉得,这张脸,是那么的……让人安心。
柳迎莺刚想说些什么,周梧司却已经转过身,走向了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韩小妍。
“起来吧。”他对韩小妍说道,“师姐在这呢,别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他俯下身,在韩小妍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今晚,子时,来丹房找我,一个人来,别给任何人看到。”
“我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