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般的雪片，自漆黑如墨的夜空中无声飘落，穿过被烈焰映照得一片猩红的浓烟，落在周梧司的肩头、发梢，瞬间便融化成一缕冰冷的水汽，随即又被他周身那股灼热的战意蒸腾干净。
他走在火海之中。
火，烧得正旺。
脚下，是燃烧崩裂的青石板路，是熔化扭曲的铜铁栏杆，是曾经象征着宗门威严、如今却化为焦炭的殿宇残骸。
他的两侧，是冲天而起、疯狂舞动的火墙；他的头顶，是火光与浓烟交织而成、一片猩红色的天。
他没有运起护体真气，任凭火星飞坠到他的手背，脖颈上，激起一片刺痛。
那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将他所穿的玄青色的锦袍扯得呼呼响。
衣襟上，那朵由林绡亲手绣上的墨色莲花，在火光之下显得怒放。
前方，是内门殿宇森然的轮廓，是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即将迎来最终审判的长老住处。
这条路，是他与过去的诀别，也是他通往未来的道途。
他想起了很多事，上辈子的旧账，这辈子的新账。
想起初入宗门时，那碗馊掉的、却依旧要被逼着咽下的米饭。
想起学堂里，杜杰那双因贪婪而眯起的小眼，和那根沾染了无数孩童泪水的戒尺。
想起丹房内，那些旧部们在面对内门弟子时，那副谄媚而又卑微的嘴脸，以及转过头来，对自己那份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排挤。
想起楚昭然那自以为是的傲慢；柳迎莺那包裹在温情之下的、精于算计的自私；燕明澈笨拙的侠义之心。
想起韩小妍那摇尾乞怜的背叛，以及她被丹火炼化时的无助与恐慌。
想起那一个个夜晚，他独自守在丹炉前，伴着炉火，在药香当中，一点点摸索着丹道与玄修的真谛。
那些屈辱，那些不公，那些背叛，那些孤寂……那些被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如岩浆般滚烫的恨意。
“呵……果然没那么容易放下。”
他周梧司，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人。
他只信奉一个道理——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山巅，长老院。
这里是栖云宗的权力中枢，亦是整座山灵气最为浓郁之地。
往日里，此地清幽肃穆，仙鹤齐鸣。而此刻，却被山下冲天的火光映得一片通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十几名身着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早已立于院前。
他们是栖云宗的根基，是支撑着这座山门百年不倒的顶梁柱。每一个，都至少是玉墟境圆满的修为，周身环绕着肉眼可见的、磅礴的灵力气旋。
四百内外门弟子，大小杂役无数，皆用血汗将他们滋养到如此境界。
他们便是这宗门的“天”。
为首的大长老道玄，面沉如水。
“孽障！”
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怨毒，如同两块粗糙的岩石在互相摩擦。
“老夫悔不当初！当初听闻你种种劣迹，就该在丹房之外一掌将你这祸根毙于掌下！何至有今日之祸！”
另一位脾气火爆的长老，浑身赤焰缭绕，将周遭的飞雪都蒸腾殆尽，他指着周梧司，咬牙切齿地喝道：
“周梧司！你可知罪！？你纵火焚山，毁我宗门百年基业，残害同门，此等滔天大罪，就算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难消我等心头之恨！”
周梧司迎着那股足以将寻常修士神魂都碾碎的威压，一步一步，走上了山巅的平台，最终，在距离众位长老十丈远的地方，站定。
“我何罪之有？”
“放肆！你屡触宗门清规，我们早有耳闻！念你不过是一强征而来的小儿，放你一条生路。正当我们一概不知？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狼子野心。将宗门夺少财产，一炬付之！还胆敢顶嘴！”
“犯下如此罪孽，就算是将你抽筋扒皮亦不够解恨！让大家共吃汝肉、同喝汝血，亦不能平怒！”
“是吗？”周梧司“哼”地轻笑一声，“长老们，记性真是不好。我那玄阴藤失窃之时，怎么不见你们出来主持公道？楚昭然与韩小妍暗中勾结、构陷于我时，你们又在何处？”
他环视四周，目光从每一位长老那张铁青的脸上扫过。
宛如扫视一群行将就木的老朽。
“你们所谓的公道，所谓的规矩，不过是用来束缚弱者、放纵自己的遮羞布罢了。我周梧司不守你们的规矩，你们便要降罪于我？”
“这么喜欢规矩，那我今天便也给你们立一个规矩！”
“动我物者，死！”
“害我道者，死！”
说罢，周梧司也不再隐藏着自己的气息，将初步玉墟境的实力尽数绽出！
一股磅礴浩瀚、排山倒海的威压，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不再如先前那般若有若无地试探，而是一场真正的、席卷整个山巅的灵力风暴！
狂！
何其狂妄！何其嚣张！
众位长老被他这番话、这般举动，气得浑身发抖、须发皆张。他们修道数百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敢当面与整个宗门为敌的狂徒！
道玄怒极反笑，他亦不再压着气息。周身的气势猛然爆发，厚重的灵力化作实质的狂风，将地上的积雪与灰烬尽数卷起。
“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夫今日，便亲自出手，清理门户！让你知道，这玉墟之境的天与地，究竟有多宽广！”
周梧司当然知道这一点。
他体内的仙窍，还不过是涓涓细流；而这些长老们则已自成山河。
玉墟境初期和玉墟境圆满之间的差距，比凝真境到玉墟境的区别还大。
而到了化虚境，化虚初阶和化墟后期的差距比人和狗还大！
这就是玄修的难度，一阶比一阶难以攀爬！
身边的诸多执事级长老亦开始出力发难。刹那间，整个山巅平台都被各色灵光所笼罩。
“结阵！镇杀此獠！”
一名手持阵盘的长老怒喝一声，他将手中那面雕刻着八卦符文的古朴阵盘猛然抛向空中。
阵盘飞速盘旋，每转一圈都会借助灵力涨大，眨眼间就放大至十丈方圆，一道道金色的灵力丝线自阵盘边缘垂落，如天罗地网般，将周梧司死死地笼罩在其中。
“天罡锁龙阵！”
“怎么，这就被我吓到了？”周梧司聚力防守，“对付我一个毛头小子，也舍得用上这种好东西了？”
随着阵法启动，周遭的灵气瞬间被搅动，化作了无数柄无形的利刃，从四面八方、每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朝着阵法中心的周梧司疯狂绞杀而去！
每一道灵力利刃，都足以轻易地将一块巨岩切割成齑粉。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长老也动了。
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的长老，双拳之上燃起熊熊烈焰，他每踏出一步，脚下的碎石便漂浮而起，整个人如同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带着焚山煮海之势，一拳轰向周梧司的头颅！
先前开口斥责周梧司的长老，此刻更是将自身的灵力催发到了极致。
他双手高举，一柄完全由火焰凝聚而成的、长达三丈的巨型战斧在他头顶缓缓成型，散发出的恐怖高温，甚至让附近的山岩都开始熔化！
四面是绞杀一切的阵法，正面是刚猛无匹的重拳，头顶还有一柄足以斩断山岳的火焰巨斧。
这是绝杀之局！是三位玉墟境圆满长老联手布下的、不留任何生机的天罗地网！
换作任何一个同阶修士，在如此攻势之下，恐怕连一个呼吸都撑不过，便会神魂俱灭，化为飞灰。
“来得好！”
然而，置身于这绝杀之局中心的周梧司，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露出了一丝病态的、亢奋的笑容。
多少年过去了。
他终于能再品味一次绝境求生的感觉了！
只有这样的压力，才能让他那颗因数百年孤寂而沉寂的心，重新燃起搏动的火焰！
“碧霄流云！”
在古建庄的这数月下来，周梧司不断地钻研着碧霄流云剑的剑法，越发觉得精妙。
他融会贯通，将剑法和搜罗来的各种技式相融合，形成集攻守一体的新武学。
他的身影，在这一刻变得缥缈不定，如同风中流云，又似水中幻月。在那密不透风的灵力利刃绞杀之中，他每一次的闪转腾挪，都妙到毫巅，总能以最小的代价，避开最致命的攻击。
精妙的灵力操纵同时发挥着作用。
周梧司完全自信于自己的身法控制，而将护体真气凝聚于一点。不给其他事任何地方保留防御。
“铛！铛！铛！”
无数的灵力利刃擦着他的衣袍、鬓发而过，激起一连串的好似金铁交鸣之声的灵力碰撞，将他身上的玄青锦袍切割得支离破碎，露出了底下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短打。
他看似狼狈，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支撑，实则游刃有余。
每一次闪避，他都在暗中观察，在计算，在寻找那个唯一的、足以逆转乾坤的破绽。
“孽障！还敢负隅顽抗！”
铁拳长老的攻击已至眼前！那足以轰碎岩层的拳头，带着炙热的拳风，让周梧司的皮肤都感到了灼烧般的刺痛。
周梧司眼神一凝，不再闪避！
他躲开灵力化刃，将全身的玉墟境灵力，在一瞬间，尽数凝聚于自己的右掌之上！
“去！”
没有滔天的气浪，没有华丽的光影。这一次，周梧司将所有的力量都极致地压缩，化作了最纯粹、最凝练的一点。
“砰——！”
拳掌相交！
一股肉眼可见的冲击波骤然扩散，将地面的积雪与灰烬尽数掀飞！
铁拳长老咳嗽一声，只感觉自己的拳头像是砸在了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之上，一股阴柔而又霸道至极的穿透力，顺着他的手臂，直冲脏腑！
他魁梧的身躯，竟被震得倒退了三步！每一步落下，都踏碎了所剩无几的石板，在上面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而周梧司，则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如同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向后飘飞而出。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他终究是初入玉墟，与这些沉浸此境的百年老怪物相比，在硬碰硬的灵力比拼上，依然落了下风。
“哼！不过如此！”
铁拳长老虽被震退，但见周梧司已然受创，脸上立刻露出了轻蔑的狞笑。他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拳头，再次催动体内如熔岩般奔腾的灵力，准备发动雷霆万钧的第二击。
“小辈，你那点微末道行，在老夫面前，不过是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何为真正的玉墟圆满！”
周梧司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只是缓缓地抬起头，将手按在心腹之间的隔膜上。
是时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