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幸存的内外门弟子们，在林绡的引导下，早已聚集在了一片相对安全的开阔地带。
他们看着那座被火光与浓烟笼罩的、曾经的家园，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恐惧。
就在这时，周梧司的身影，出现在了通往山下的最后一道石阶上。
他衣衫破碎，浑身浴血，左臂残肢焦黑，左眼空洞，宛如从地狱归来的修罗。但他的步伐，依旧沉稳。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他的身上。
“栖云宗，没了。”
周梧司一开口，所有人的身子，都为之一震。
他们惊愕地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半天憋不出来。
“长老们呢……？”
有人这么问了一句。但很快他们就注意到周梧司腰间挂着的大葫芦。
不言而喻。
就为了这一个葫芦，他放火烧山，焚尽宗门基业，还把长老们全都……杀了？！
周梧司看出了这些人的困惑。
所以，他们才不懂啊。
这不只关一个葫芦的事情。而是关于他周梧司人格尊严的事。
任何人，任何事，只要触碰了底线，就必须要想办法还击。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上辈子他也选择了和那些流言绥靖，结果就是任何一个野心家都想掺一脚，最后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本来周梧司和栖云宗最多就老死不相往来，谁知道他们的贪念这么大。那只好让他们付出代价，杀鸡儆猴。
“我不是来当你们的救主或者是恩人的。我只是顺手把这个乌烟瘴气的宗门给抹去了而已——当然，也就毁了你们的栖身之所。从今往后，你们自由了。想去哪，便去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是入世也好，是找路回家亦可，是继续寻仙也罢，都与我无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外门的，你们听好。栖云宗已灭，没有内门会再压榨你们了。你们值得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被拴在这里，对着长生之道求问了一辈子，最终却是成了别人的美事。”
众人们听了，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困着鸟的牢笼的确是没了。可鸟能飞去哪里，却没人跟他们说啊。
一番人头攒动的讨论后，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有些人则还在原地迟疑。
“师兄……”林绡拽了拽周梧司的袖子，“石门县人丁凋敝，不如咱们……？”
“我难道不知道么？”
周梧司用右掌拍了一下林绡的脑袋，
“现在抛出救命稻草，搞得像我们趁人之危一样。我们先回石门县，等过几日再来信问候。到时候若还有无法营生的同门，就接到石门县去打理灵田。给他们一份差事安身。”
林绡赶紧点头：“还是师兄想得多！”
不过，她很快又把目光垂落在周梧司的身上，看着他的残躯，颇为遗憾地说道：“师兄，你这副样子，以后生活都不方便了……不过，林绡绝不会嫌弃你！我会把你下半辈子都照顾好来的！”
“你自我感动个什么劲啊。”
周梧司看了看自己的残臂，并不当一回事，
“我有办法让它长回来，只不过要点时间罢了。别傻愣着，去把马车叫来，咱们在这里没有什么好留念的了。”
林绡喊来马车，熟练地为周梧司放下踏板，打开车门。
就在周梧司即将踏上马车的那一刻，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拦住了他的去路。
“周梧司。”
燕明澈手持长剑，她那张英气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果然是你……我——你今晚杀了人，很多很多的人。无论理由为何，你的双手，都已沾满血腥。我不知道你将来要走一条怎样的路，但我不能……就这么放任你走。”
“哦？”
周梧司回转过身，右手微微聚力。
虽然自己已是残躯，可面对燕明澈，周梧司仍旧有信心一招制敌。
更别说林绡也已经悄悄地绕到了她身后，就等着一个信号，主仆二人夹击灭之。
“啪！”
就在两拨人剑拔弩张之际，有人一掌竖劈在燕明澈脑袋上。
“燕明澈师妹，你是烟尘吸多了，还是脑子被火烤坏了？”
柳迎莺拨弄着自己的一缕秀发，对着周梧司，露出了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
“师弟，你也太坏了，把师姐的房子都烧了。师姐的衣服啊，细软啊，都存在里头呢。现在你想一走了之啊？只怕你想走，我还不让你走呢。”
“柳迎莺，不要插科打诨了！”
燕明澈握紧了剑把，却被三人合围的气场压制得不敢出手。生命本能地畏惧着强者，
“他……他灭门！欺师灭祖之罪，你还在这里说笑？”
“我说，燕师妹，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周师弟手段是激烈了些，可他对咱们这些无辜的人，可没有大肆加害啊。”
柳迎莺不愧是内门的精英人士，她脱困后不久，立马就猜到林绡是周梧司专门派来领路的，
“再说了，你想做什么呢？报官啊？可官府明文说了，宗门内部事务由刑堂处置。周师弟就算欺师灭祖，那也得让刑堂来管。眼下刑堂都没了，那自然是不了了之咯。”
就算是旁听的林绡，都被柳迎莺这番话绕进去了。这套说辞虽然有些强词夺理，可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燕明澈站定在原地，磨蹭了半天，这才吐出一句话来：
“我不懂。”
此言一出，三人都微微地一抖。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行侠仗义的好人……”燕明澈自顾自地开始说起自己的心路历程，“可后来，又传来了你蒙骗外门弟子的消息。”
“那时候，我又觉得你是装的好人。可后来你被人围殴之时，又显得那么无辜……我还在心里替你解释，只道你是财迷了心窍，本质上还是个侠义的人，谁知你现在竟敢——”
她说到此处，便说不下去了。
“我不理解，我不明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燕明澈把长剑收起来，望着周梧司的眼睛，
“周梧司，我分不清。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是需要被帮扶、指引的正道苗子，亦或是包藏祸心的万世魔君？”
魔君？
周梧司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称呼自己。
“是大侠，又怎样？是魔君，又待怎样？”周梧司说，“难道没了这些标签，你的眼睛就分辨不出好歹了吗？”
“是。”
这一干脆利落的回答，反而让周梧司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了。
“我分不清……我以前一直以为，世上只有好人与坏人之分。今天你一下子要我用另一种方式审视你——不，是审视整个江湖，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燕明澈看了看马车，里头明显能坐下四个人。
“我决定要跟着你。”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道：“我要跟着你去看看，这片天地到底是否如你所说，并无好坏之分。我定要让自己问心无愧。”
柳迎莺眯起她的狐狸眼，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
周梧司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允许燕明澈登上马车。
早在栖云宗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需要一面大旗来行事。
若他真是落草的魔君邪道，自然不需要燕明澈这样的人，那样反而碍事。
但他在茂石州的田产，全都是清白、合法的。那就需要一些正统性来帮助他扩张。
在这一道路上，正义的旗帜可以不用，但不可以没有。
举天下人都知道周梧司广招正道人士，这名声散播出去，也有利于招揽人才。
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奇怪。
燕明澈在周梧司对面落座，而林绡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周梧司旁边。
柳迎莺本来想和周梧司稍微有些交流，也因被迫坐在燕明澈身边而难以启齿。
“师傅，可以开走了。”周梧司倒是不在意这当中的人情暗流，直接开口道，“去茂石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