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堂。
这一名字，不新奇。有无数店家取过这一名字，所尊的，就是品尝百草的上古药神。
但在茂石州，这百草堂的名号，有且仅有一家。
那就是由姜家投资开办的药店。
百草堂的正门，永远都像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
来自四面八方的客商、行脚的散修、为家中老小求药的平民，甚至是邻郡闻名而来的富户，将门前的石板路挤得水泄不通。
百草堂以姜家的名义开办，内核却用着周梧司私下授予、堪称逆天的丹方。改良过后的丹方，药性足，药力强，甚至还能节约熬药所需的资源。百草堂一开业，立马熬炼了无数洪流般涌向市场的平价凡药。
地震过后，瘟疫四起。从徭役的民夫又常有擦伤拉伤等微恙。百草堂抓住这一窗口期，一跃而起。
恶性竞争！绝对的恶性竞争。
但恶性竞争又怎么样呢？没有任何一家能站出来跟周梧司打价格战。
百草堂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独属于此地的气味——那不是寻常药铺的沉闷苦涩，而是一种混杂了上百种灵药清香、新出炉丹丸的温热，以及……金银与灵石那冰冷而又灼人的金属甜腥味的复杂芬芳。
周梧司站在街角，裹着一件普通的灰色斗篷，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幅由他亲手开启的盛世绘卷。
他忙于灵田上的事务，好久都已没来到县里的街上了。
斩妖英雄的名气渐渐淡去。名声这东西，不去经营，就会慢慢地落入尘泥当中。
周梧司像一个幽灵，一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造物主，悄无声息地审视着自己的世界。
他看到了那个曾经只会跟在他身后、怯生生的小丫头林绡。她如今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青布裙，穿梭在配药厅和后院巨大的药材晾晒场中。
她不太结巴，声音清脆而又认真，正一丝不苟地教导着新来的伙计如何辨别药材的年份与品相。
阳光洒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专注的侧脸上，竟有了一种朴实而又令人心安的威严。
百草堂的生意太好了，好到连维持秩序都成了一件令人头疼的苦差事。
“下一位！”
燕明澈的声音响彻配药厅。
此刻的她一身利落的青色长裳。腰间曾经形影不离的长剑，这时候也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
她一丝不苟地站在柜台前，亲自维持着拥挤的人流。那张中性而有几分英气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不耐烦。
四十天前，从覆灭的栖云宗随着周梧司出走时，她心潮澎湃，以为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腥风血雨。
然而，最终给到她的职务，是帮忙经营这家越做越红火的药店。
在她看来，这些为了几枚丹药就争得面红耳赤的凡人，和山下那群争抢食水的麻雀并无二致，吵闹，且毫无章法。
但这毕竟是工作，她必须完成。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百无聊赖的身影，眉头皱得更紧了。
柳迎莺正斜倚在一张铺着锦缎的太师椅上，手中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花茶，姿态慵懒得像一只刚刚睡醒的猫。
她对眼前这片喧嚣的买卖场景没有半分兴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杯盖撇着茶沫。
那双总是含着媚意的狐狸眼，正透过袅袅的茶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窗外街景，仿佛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闹剧。
“柳师姐，”
燕明澈终于忍不住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都要把她有多生气给表露出来了，
“你若实在闲得无事，不如去后院帮林绡妹妹清点一下药材。她一个人，快忙不过来了。”
“哎呀，燕师妹还是这般古板。”
柳迎莺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那动作让她的丰腴的身段瞬间撑起了身上的裙子，将傲人的天资绽放出来，
她打了个秀气的呵欠，擦去因此而流出来的眼泪。
“你我都没做过什么苦力活，说难听点干活也是笨手笨脚的。去做那些下人该做的粗活？那是越俎代庖。梧司师弟让我们来帮忙，是看得起我们。我们坐镇于此，便是对这百草堂最大的支持了。至于那些琐事……自有下人去办嘛。”
“你——！”
燕明澈气得语塞，这么多天下来，她不知道被柳迎莺气到多少回了，，“周梧司让你来，就是让你来喝茶看戏的吗？”
“那不然呢？”
柳迎莺嫣然一笑，那笑容足以让百花失色，却让燕明澈感到一阵无名火起，越烧越旺，
“难道还真要我去跟那些浑身汗臭的药农打交道不成？燕师妹若喜欢，自便就是。师姐我啊，可没那份闲心。”
周梧司摇了摇头，正想走进去维持秩序。
“师兄！”
忙完配药，又去晾晒场上指挥药农翻晒药材的林绡，第一个发现了他。
她的小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丢下手中的活计，像一只乳燕投林般，朝着周梧司飞奔而来。
“慢点，别摔着。要不然这地方就少个人帮忙打理了。”
周梧司伸出右手，稳稳地接住了扑进怀里的小丫头。
他的目光，越过林绡的头顶，落在了不远处那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的女人身上。
柳迎莺的眼睛，在看到他的瞬间，便亮了起来。
仿佛完全忘记了刚才与燕明澈的争执，也忘记了自己那套清高的理论。
她将手中的茶盏随手往桌上一放，提着裙摆，踩着莲步，带着一阵香风，便朝着周梧司迎了上来。
“梧司，你可算来了！”
她的声音娇媚入骨，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埋怨，
“你再不来，师姐我都要闷死了。你看这地方，吵吵嚷嚷的，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嘛。你真狠心啊，把师姐就抛在这里，当徭役使唤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自然而然地挤掉林绡、挽住周梧司唯一的一只手臂、将自己柔软的身子紧紧地贴了上去。
那姿态，亲昵得仿佛他们才是这世上最登对的一双。
燕明澈看着这一幕，脸色愈发冰冷。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这对“狗男女”，只是手中的杆秤，却被她捏得“咯咯”作响。
但周梧司没给任何人面子。
他推开林绡，也没接受柳迎莺的好意。
“你们都辛苦了。工钱还都满意吧？”周梧司问道。
“哎呀，工钱也就那样吧。”柳迎莺抱怨道，“还不如咱们内门的月供高呢。”
“那是因为你不干活。”
燕明澈冷冷地说道，
“林绡拿的钱怎么就比你多了？自己也不想想！给你发工钱，都是姜小姐看在周师弟的面子上才发给你的！”
“你可再好好想想吧，我的木头脑袋师妹。”柳迎莺还嘴道，“要是没本姑奶奶坐在这里当一道风景，就光靠这小门楼子，刚开起来的时候，能吸引几个客人啊？换你当门面啊，早把客人都吓跑了！”
“行了，都别吵。要是觉得这里的闲职闷，可以到药园里去当药农，那里没人跟你们拌嘴。”周梧司打断道，“姜迎秋去哪了？”
“她在楼上理账呢。”
柳迎莺转过头来，还不忘记给周梧司耳边吹吹风：
“师弟啊，你别看她那装得冷傲的样子。骨子里可精着呢，账目一点不让咱们看到。哪里像师姐我这样真心对你好啊？”
“要找她的话，我可以去喊她下来。”林绡自告奋勇地说道。
“不必了。”周梧司摇摇头，走到百草堂外。
他的目光穿过一楼配药厅群聚的人群，落在了二楼那间账房的窗前。
姜迎秋正伏于案上，手中那支紫毫笔在账簿上飞速地移动，留下一行行娟秀而又精准的字迹。
她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去看窗外那片因她而起的繁华。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数字背后那一张张纵横交错、覆盖数个州郡的商业网络。
她快刀斩乱麻，与所有租种了周梧司灵田的药农签订了独家收购协议，以一种近乎垄断的方式，将整个供应链牢牢地攥在了自己手中。
说真的，就连周梧司都不知道姜迎秋有这样的才干。
要知道周梧司所知的姜迎秋，是被人欺负后郁郁而终的角色。
不知是妖熊王血改变了她的心气，亦或者只是周梧司的介入令她敢于展露头角。总而言之，她开始变得自信、自立。
姜迎秋敏锐地注意到了窗外的视线，她转头看见了周梧司，浅浅地笑了笑。把笔往案上一搁，就起身从楼上走了下来。
“你来啦。”姜迎秋水泄不通的配药厅挤出来，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般站在周梧司面前。
一般只有两种人会舍去称谓，直呼“你”。
一种，是恨到入骨的仇家；另一种，则是亲昵无间的好友，乃至更上一层的关系。
姜迎秋也不知道自己从楼上下来是为了做什么，但她心里头就乐意这样干。
“经营得有模有样，不错啊。”周梧司点头赞许道，吐出些许白气，“不会累着你吧？”
“多亏有你分我那半杯熊王血。自从开始‘淬血’锻体后，我整个人都精神着呢。”
姜迎秋的右脚尖钻着地面，说道，
“你呢，最近身体还好吧？药田那边打不打紧？”
“婆婆妈妈。”柳迎莺朝这边翻了个白眼，又躺回了太师椅上去。
“已经基本打理好了。”周梧司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上个月的账数，我就不过目了。记得把我的分红提出来，灵田和义庄，开销实在是大。”
“你这个人啊，还没嘘寒问暖两句，就又开始聊正事了。该说你正经呢，还是说你没正经呢……”
姜迎秋把发丝撩到发红的耳朵后边，
“放心吧，钱的事情我这就去帮你打理好。”
周梧司点点头。
历经千辛万苦，数百年沉浮，总算在这一世体会了有个地主家族撑腰当同盟得有多安心。
正当他想转身离去时，姜迎秋又补充了一句：
“就快到年关了……爹爹他平常也念叨你。你偶尔……也回庄上住两天吧。”
“知道了。”周梧司暗暗记下，接着就大步离开百草堂，重返灵田，做进一步的经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