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梧司那句“不是石门县的人”,让这位在商海沉浮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握着温热茶杯的手指蜷曲、用力。
他也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一种超越了地方豪强争斗、更宏大也更危险的气息。
他正想开口追问,庭院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很稳,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一种“咯吱、咯吱”,富有韵律的声响。
每一步的距离和力道似乎都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
来者并非家丁,家丁的脚步绝没有这般沉凝的气场。
姜朗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与周梧司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周梧司没有动,甚至连端着茶杯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他只是将目光从姜朗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移开,淡淡地投向了门口的方向。
门帘被一只枯槁而细长的手轻轻掀开,走进来的是一位身着貂裘的妇人。
她看起来年约四旬,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松,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在那双眼眸的深处,沉淀下了足以洞悉人心的睿智与锋芒。
她的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仅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小觑的威仪。
寒风随着她的进入,在门口打了个旋儿,却似乎绕着她而行,连她衣袂的一角都未曾吹动。
“老身冒昧来访,还望姜老爷见谅。”
姜朗缓缓起身,脸上挤出一个商贾特有的、滴水不漏的笑容:“原来是顾姑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快请上座。”
他口中称呼着“姑姑”,姿态放得很低。
眼前这位妇人,并非寻常的管事嬷嬷。
她是云泽郡守夏宏身边最信任的心腹,更是那位被誉为“云泽明珠”的夏婉小姐的授业恩师与贴身护卫。
周梧司不认得这位人士——严格来说,是听过却未曾见过。在他进入夏府的时候,这位顾嬷嬷已经离开人世了。
说实话,周梧司很是惊讶。
顾嬷嬷的内力深厚而绵密,按理说,她的阳寿至少有一百五十以上,不至于那么早死。
唯一的理解,便是她不愿意长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衰老。
这般人物,在这世上极其少见。
毕竟,能力的极限并非可为,而是有所不为。
她的到来,便代表着郡守府的意志。
顾嬷嬷并未落座,她的目光只是在厅内缓缓扫过,最终,如同预料般,定格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未曾起身的少年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名震数州的斩熊英雄,周梧司周公子了。”
她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语气却听不出是褒是贬,
“真是一面难见啊。我先是去了你的义庄和灵田,寻你不见,而后再辗转至此。”
周梧司这才放下茶杯,缓缓起身,回了一礼:“不敢当。不过是山野村夫,侥幸活命罢了。并无有名震数州之说。”
他的平静,与周围姜家众人那紧张得几乎凝固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嬷嬷见过太多自命不凡的青年才俊,在面对郡守府的威仪时,要么谄媚讨好,要么故作清高。
而周梧司这般,平静得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的少年,倒是少见。他似乎不在乎斩熊妖这件事。
有的人嘴上说淡泊名利,可见人就说自己“淡泊名利”的行为,本身就是追名逐利,俗话叫立大旗。
而顾嬷嬷来的路上,并没有听说街坊里还在谈论斩妖周英雄的事情,就知道周梧司是一点儿都没在意这名气。
哪怕只是稍微经营一下,都不至于让名气褪色得如此之快。
那不是伪装出来的淡漠,而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仿佛早已看透了世间一切繁华与权势的……超然。
“公子过谦了。”
顾姑姑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由千年暖玉雕琢而成的锦盒奉上,
“我家小姐听闻公子丹道通神,又值年关将至,特命老身送来一份薄礼,以表敬意。”
锦盒打开,一股温润的灵气瞬间充斥了整个正堂。
盒内,静静地躺着一枚通体火红、形如凤卵的奇石,其上天然生成了九道金色的纹路,正散发着令人心神宁静的温热。
“九窍火玉髓!”姜朗的喉结上下滚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此物乃是地火之精,历经千年孕育而成,不仅是炼制高阶火系法宝的顶级材料,更是丹修梦寐以求的至宝。
若将其置于丹炉之下,能自行吸纳天地火元,稳定炉温,极大提升成丹的几率与品质!
其价值,何止千金!
这哪里是薄礼,这分明是一份足以让任何宗门都为之侧目的重礼!
“我家小姐说,”顾姑姑的声音依旧平淡,“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此物虽好,也需遇对的人,方能尽其用。公子少年英雄,又精于丹道,此物赠你,正是相得益彰。”
话音落下,整个正堂,鸦雀无声。
姜朗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哪里还不明白,这郡守府送来的,根本不是什么贺礼。这是一封战书,一封志在必得、不容拒绝的战书!
自己想用女儿姜迎秋来结交、甚至“拴住”周梧司这条潜龙。可郡守夏宏,却直接甩出了一张他姜家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王牌!
这已经不是在暗示了,这简直就是在明示——周梧司,我夏家看上你了。
周梧司看着那枚火玉髓,眼中却未起半分波澜。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前世夏婉那张美丽却冰冷的脸,是那柄淬毒的、刺入他后心的匕首。
要说蛇蝎美人,柳迎莺那点道行和夏婉比起来,弗如远甚。
柳迎莺充其量说是极端自私,而夏婉这种连谋杀亲夫都干得出来的人,周梧司可一点都不想多有接触。
“多谢夏婉小姐厚爱。”
周梧司缓缓开口,他没有去接那个锦盒,而是对着顾姑姑,微微一笑。
“怎么,周大英雄还看不上这礼物吗?”顾嬷嬷问道。
“不是,这礼物贵重,晚辈心里明白。只是我有一事尚且不明。”
周梧司的声音,如同窗外的落雪,轻柔、冰凉,
“这‘英雄’二字,晚辈受之有愧。不知在夏小姐眼中,何为英雄?”
顾姑姑一愣,她没想到周梧司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按理说……接过礼物,感恩戴德,美言几句,便是你周梧司的福气了。
“英雄者,”她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自当是力挽狂澜,为国为民。”
“是吗?”周梧司摇了摇头,“我倒觉得,英雄二字,太过沉重。”
他转过身,看向窗外那片被风雪覆盖的、寂寥的天地,声音悠远。
“英雄要背负的,是万民的期望,是天下的安危。他不能败,不能退,甚至不能有半分私心。因为他是英雄。”
“可我周梧司,却有俗念。我所做的一切,不为国,不为民,只是为了我自己。”
他回过头,那只仅存的右瞳,在烛光下,亮得惊人。
“所以,这‘英雄’之名,我担不起。这‘英雄’之礼,我……更不能收。”
周梧司对着顾嬷嬷,深深一揖。
“还请嬷嬷回报夏婉小姐,就说周梧司心领了。此物太过贵重,晚辈福薄,恐折了寿数。这世间,比我更配得上它的英雄,还有很多。”
顾嬷嬷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名为“棘手”的感觉。
她忽然明白,小姐为何会对这个少年,如此上心了。
因为他,和这世上所有她见过的男人,都不同。
他是一阵无法被捕捉的风,是一片无法被丈量的海。
凡人都向往着权力和钱财,以及美色。
若一个人心智正常,却不为这三者所吸引,那此人便有了能成大事的底子。
只是,时也命也。心性和底子再好,最终能否有一番作为,还得看此人的造化。
见周梧司拒绝,姜朗松了口气。
要是周梧司这样宝贵的金龟婿给夏宏用一个奇珍异宝就拐跑了,他来年一整年都会气得食不下咽。
“既然公子心意已决,老身也不便强求。毕竟这是二位年轻人事。”
顾嬷嬷缓缓收回锦盒,
“只是,我家小姐还有一句话,命老身务必带到。”
她看着周梧司,一字一顿地说道:
“小姐说,这世间的好东西,终究是属于强者的。公子今日不取,不代表……它日后,不会主动寻上门来。”
说罢,她再不逗留,对着姜朗略一颔首,便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姜朗看着周梧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姜叔,你说得还真没错啊……”周梧司坐回了位置上,“确实有越来越多的人,要打起我的主意了。”
夏婉……
看来无论天道如何轮回,你我总要交汇到一起。不是我向着你去,就是你冲着我来。
那好,就让我看看,这一世的你,又能玩出什么……新的花样。
棋局,已开。
风雪,正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