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梧司看信的时候,姜迎秋下意识地挺直了蹲着的背脊。
炉火的微光映在她脸上,那抹刚刚因羞涩与亲密而浮现的红晕,此刻半退半留地停在脸上,显得有些僵硬。
她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柳迎莺那双狐狸眼,像两道实质的探针,在她和周梧司之间来回扫视。
那是一种领地被侵犯的感觉,来得如此迅猛,让她措手不及。
林绡站在门口,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她的目光在师兄平静的侧脸、姜迎秋紧绷的背影和柳迎莺那慵懒却充满侵略性的坐姿之间游移,最后还是选择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绣鞋的鞋尖。
按说,她只是个师妹,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
但那件被周梧司放在床头的、手工拙劣的内衬却已经被她看见了。
姜迎秋从自己这里学了手艺去讨好师兄……
这一事实,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她心上,不疼,却很清晰。
燕明澈则轻轻蹙起了眉。
她最不喜的,便是这种藏在言语刀锋下的儿女情长。
在她看来,这比真刀真枪的厮杀还要耗费心神。
她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仿佛想将自己从这个微妙的、由情愫和占有欲编织成的漩涡中摘出去。
这几名女子神色各异,一股微妙的气氛逐渐蒸腾起来。
“年后,咱们可有得忙了。”
周梧司一锤定音地说道。
他将信纸仔细地折好,重新塞回信封,整个过程不疾不徐,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
“有趣。”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柳迎莺的身体微微前倾,那身段就算在冬衣的包裹下,仍是撑得鼓鼓囊囊,她笑着追问:
“师弟,是什么有趣的事,说出来也让师姐乐呵乐呵?比你和姜小姐在这屋里偷摸着捣鼓的事情还有趣么?”
姜迎秋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周梧司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姜迎秋,直接看向柳迎莺,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男女之间的暧昧,只有一种上位者对棋子即将归位的满意。
“师姐想知道?”
“当然。”
“那我就直说了。”周梧司将信封轻轻抛在桌上,“我之前广撒出去的英雄帖,有回音了。”
“帖子是我让义庄的管事以‘白岩山周氏’的名义发出去的,许以安身之所,招揽天下奇人异士。”
周梧司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笑意,
“我本以为,至少要等到开春,才会有些许消息。没想到现在就来了。看来,这世上的聪明人,比我想象的要多。”
他拿起信纸,缓缓念道:
“‘……前钜子座下亲传弟子,鲁力,携弟子十二人,已至义庄,言:愿为府上营造仙家楼阁,再现公输般之奇术。’”
“‘……自唤‘怪医’,携药箱独身而至,见我庄中防疫药方,惊为天人,言:此方创制之人,必是丹道大宗师,愿执弟子礼,侍奉左右。’”
“‘……另有北境边军退役都尉,‘鬼手’陈堪。善布阵、能练兵,因得罪上官被革职,闻此地招贤,率麾下三十六名袍泽前来投奔,言:不求闻达,只求一安身立命之所,为主上效死。’”
匠作大师、丹道奇人、百战精兵……这几乎是一个宗门开山立派的雏形!
“年后,这些人应该就都到齐了。”周梧司放下信纸,独瞳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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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的前夜,雪下得更大了。
姜家大宅的檐角挂上了崭新的红灯笼,暖黄的光晕透过精心剪裁的窗花,在积雪的庭院里投下斑驳而喜庆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祭灶时留下的香烛气息,与厨房里飘出的、炖煮了整日的肉汤鲜香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年”这个字最具体、最温暖的嗅觉记忆。
一闻到这个味道,就知道了这件事——过年了。
姜迎秋的房间里,却没有点灯。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任由庭院里的灯笼光,勾勒出她清减的侧影。
她的心乱如麻。
两天了,自己在别院里和他发生的,短暂得如同梦境的一幕,依旧在她的脑海中一遍遍地重演。
周梧司的额头,比想象中要温热。
自己的唇瓣落下时,那轻微的颤动。
以及……他那只手,带着药草芬芳的指尖,隔着衣料落在自己腰间往下时,那仿佛能点燃全身血液的灼热触感。
最让她无法平静的,是他那句话。
“你该庆幸我现在就只有一只手臂。”
她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其中的意味,从最初的羞赧,到后来的懊恼,再到此刻……一种难以启齿、隐秘的渴望。
如果……只是如果!他那时候有两只手臂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疯长,缠绕得她喘不过气来。
姜迎秋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发烫,仿佛那只不存在的手臂,此刻正紧紧地环绕着她,将她拥入一个坚实而霸道的怀抱。
“疯了……”姜迎秋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低声呢喃。
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强迫自己从那令人眩晕的幻想中挣脱出来。
不行,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了。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前厅帮帮忙。”她对自己说,像是在寻找一个逃离自己心事的借口。
年夜饭的准备工作繁琐而复杂,多一个人手,总能快一些。
她整理好衣襟,推门而出,沿着游廊向着灯火通明的主厅走去。
仆人们端着托盘来来往往,空气中弥漫着高汤的鲜香和香料的辛辣味,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热闹。
姜迎秋刚走到廊道拐角,就看到了一个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柳迎莺正靠在廊柱上,手里拿着一小碟刚炸好的、金灿灿的藕盒,姿态悠闲得仿佛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看到姜迎秋,她那双狐狸眼微微一挑,用竹签插起一块,放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着。
“哟,这不是咱们姜家的大小姐嘛。”
她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丫鬟听到,
“怎么着,大小姐也屈尊来厨房帮忙了?我还以为你这种金枝玉叶,连酱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一下呢。”
“我家过年,我来帮帮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姜迎秋没有扬起下巴、鼻孔看人,只是毫不示弱地正面迎上柳迎莺的目光,把“我家”二字说得特别重,
“倒是柳姐姐你,吃着我家的东西,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啊。怎么,你师弟给你的那些钱,不够你在县里最好的酒楼吃顿好的,非得来我家蹭年夜饭?”
柳迎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化开了,她走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哎哟,姜小姐这话说的,真是牙尖嘴利。看来是很不欢迎我啊”
柳迎莺笑得花枝乱颤,
“不过姐姐我啊,吃的可是师弟招待的心意,跟你家的饭菜可没关系。倒是你,费心巴力地学了几个月女红,织了件破衣服送过去,就真以为自己能稳稳当上周家主母了?小妹妹,男人呐,可不是靠这些小恩小惠就能拴住的。你得……让他离不开你才行。你有这手段和能力吗?”
她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挺了挺自己傲人的胸膛,眼神里充满了炫耀和挑衅。
姜迎秋的脸白了。
“真心还是假意,梧司他自己看得清楚,用不着你来教我。”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一字一句地回敬道,
“我给他东西,是因为他穿得暖,我心里就高兴,而不是为了图他什么。不像有的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算计’两个字。柳师姐,你这么会算,怎么还没把他算计到手里呢?”
“你……”柳迎莺那张媚态横生的脸,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真正的怒意。
恰在此时,一个管事妈妈匆匆走来:“大小姐,老爷让您去前厅看看席面。”
姜迎秋瞥了柳迎莺一眼,理了理衣袖,昂首从她身边走过,再不回头。
柳迎莺站在原地,看着姜迎秋远去的背影,捏着竹签的手指,用力到微微褪去血色。
与此同时,周梧司的客房内,却是一片与外界隔绝的宁静。
他面前的桌案上,前天柳迎莺带来的信。
他正在将信上的名字,与自己脑海中那庞大而血腥的记忆库,一一进行比对。
第一封,来自那位匠作大师。
“鲁冬……前世,他好像是叫鲁力。无所谓了。”周梧司的指尖在信纸上轻轻划过。
前世,这位公输般的后人,为围剿他的正道盟打造了一座名为“九绝天锁”的机关城。
那座城,确实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若非他最后用上万斤的地火硝石,将整座城连同城里的数千修士一起炸上了天,恐怕还真要被困死在里面。
“是个大才,可惜跟错了主子。”周梧司微微地笑起来,“这一世,让你为我建一座真正的丹仙阁,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他接着往下看。
第二封,是那位自称“怪医”的家伙。
信上没有署名,字迹龙飞凤舞,狂得没边。
周梧司却一眼就认出了这笔迹的主人——“毒手药王”齐不白。
这家伙前世是个亦正亦邪的怪人,痴迷于以毒入药,手段诡谲。
他虽未直接与周梧司为敌,却炼制出了一种名为“化神散”的奇毒,卖给了围攻周梧司的仇家之一。
那毒无色无味,能消融修士的神识,阴险至极。
“连我给平民调的‘防疫药方’都看得出名堂,眼光不错。只是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发迹了啊。”
周梧司心想,
“前世你助纣为虐,这一世,就乖乖来给我当个药奴,替我尝遍百草,试试万毒吧。”
这一枚棋子,用好了,价值连城。
接着,来自那位北境退役都尉,“鬼手”陈堪。
看到这个名字,周梧司的独瞳中,流露出真正的欣赏。
前世,神州陆沉,魔道大肆入侵,北境失守。
正是这位陈堪,在所有人都溃逃的情况下,率领着手下不足五百的残兵,死守孤城一月有余,为中原腹地的撤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当时作为老将的他最后力竭战死,全军覆没,却无一人投降。
是条真正的汉子。
“可惜,忠诚给错了人。”周梧司轻轻叹了口气,“这一世,你的忠诚,归我了。我不会让你和你的兄弟,再死得那么窝囊。”
这三十六名百战老兵,将是他未来基业最坚实的守护者。
唯一令周梧司感到不解的是,这一世的北边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陈堪脱离了原有的人生轨迹?
按理说……这一世,只要是周梧司没有出手干涉的事情,都应该像前世般按部就班才对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带着喜气的呼喊声,是一个年轻丫鬟的声音。
“周公子!老爷让奴婢来喊您,年夜饭做好啦!香喷喷的,就等您一个人了!快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