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还很凛冽、短促。刮过枯寂的田野，卷起地上的残雪与枯草，在空中打着旋儿，随后便无力地落下。
石门县的城墙之上，负责守夜的兵卒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冬衣，不住地跺着脚，试图驱散侵入骨髓的寒意。
自从地动之后，整个石门县的气氛，就变得格外压抑。
虽然在姜家和那位神秘的“周少侠”的大力赈济下，流离失所的灾民大多得到了安置，倒塌的房屋也开始重建。
但那场天灾留下的阴影，却如同这挥之不去的严寒，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更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是那些从北境传来的、越来越频繁的坏消息。
“哎，听说了吗？北边的‘黑风口’，前几天又被魔崽子们给冲破了！”一个年轻的兵卒，压低了声音，对着同伴说道。
“早就听说了。据说守关的王将军，连同他手下三千精锐，全军覆没，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另一个年长些的兵卒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忧虑，
“朝廷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援军迟迟不到，粮草也断了半个多月了。再这么下去，这北境的天，怕是真的要塌了。”
“塌了才好！”
一个粗犷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两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正是他们新上任的都尉，陈堪。
陈堪的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可怖。他那只独眼，扫过两个噤若寒蝉的兵卒，冷哼一声。
“朝廷里那帮脑满肠肥的蛀虫，巴不得我们这些边军死绝了，好让他们省下军饷，去修他们的园子，养他们的戏子。天塌了，正好砸死他们！”
自从投奔周梧司之后，陈堪和他手下的三十六名袍泽，便被安排接管了石门县的城防。
这地方并不是个肥差，很苦也很累。所以在接连两场大难过后，原来的守军，打光棍的便逃了；剩下的守军有家小，这才不敢跟着一哄而散。
起初，县里的官吏和原有的守军还颇有微词。
但在见识过这群百战老兵那雷厉风行的手段和悍不畏死的作风后，所有的不满，都化作了敬畏与信服。
如今的石门县，虽外有天灾人祸之忧，内里却是一片井然，治安之好，前所未有。
“都……都尉大人。”年轻的兵卒壮着胆子问道，“那……那魔崽子们，真的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吗？”
陈堪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望向那片被无尽黑暗笼罩的、遥远的北方。
他的独眼中，燃烧着一团如同业火般的火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关外的重量。
那一天，不远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的官道上传来，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开门！快开门！八百里加急军报过此地！”
陈堪的脸色瞬间一变，他大喝一声：“开城门！”
沉重的吊桥缓缓落下，一名浑身浴血、盔甲残破的信使，骑着一匹口吐白沫的战马，疯了一般地冲了进来。
他还未下马，便已力竭，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口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魔……魔潮……来了……”
说罢，便头一歪，气绝身亡。
陈堪快步上前，一面安排信使取印接着传递军情，一面从信使怀中掏出一卷被鲜血浸透的竹简。
他展开竹简，只看了一眼，那张总是如岩石般坚毅的脸，便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竹简上，只有一个字，一个用血写就的、触目惊心的字——
“危”。
丹仙阁，灯火通明。
周梧司依旧在他的丹房内，只是今日，他并未炼丹。
他身前，那张由整块暖玉打造而成的巨大沙盘上，正用一种特殊的灵力荧光，清晰地勾勒出了整个神州北境的地形图。
山川、河流、关隘、城池……纤毫毕现。
而在那条象征着北境防线的“黑风口”之外，无数个猩红色的光点，正如同潮水般，疯狂地向着中原腹地涌来。也很快就会波及南部地区。
它们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所过之处，代表着人族城池的白色光点，一个接一个地，黯淡、熄灭。
“师兄。”林绡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她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周梧司的衣角，“好多……好多人死了……”
周梧司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沙盘。
他那只独眼之中，没有悲伤，没有恐惧。
对天灾人祸，他只有一种近乎于冷酷、绝对的理智。
“陈堪。”他缓缓开口。
“末将在！”陈堪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丹房门口。他的身上，还带着一股尚未散尽的血腥与煞气。
“情况，似乎已经不可收拾了。他们来势汹汹，破关的速度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周梧司的指尖，在沙盘上轻轻划过，留下一道冰冷的轨迹，
“黑风隘口已破，北境三州，尽数沦陷。魔潮的前锋，最多不出十日，便可急行军，兵临云泽郡下，掐断此处发出的各路水运船只。到时候，上下游将中断不济，粮食军饷全都会被困滞在原地。各地守军就更坚持不住了。”
陈堪的独眼之中，燃起了复仇的火焰：“主上，请下令！末将愿率丹仙阁护卫队，为死去的袍泽，报仇雪恨！”
“报仇？”周梧司摇了摇头，“陈堪，你还是没明白。”
他转过身，看着这个忠诚而勇猛的属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不是去报仇的。我们是去……狩猎的。”
“狩……猎？”陈堪一愣。
“没错，不要再想着匡扶秩序了。”
周梧司微微偏了一下脑袋，似乎在以另一个角度观察沙盘，
“朽根之木不可扶。朝廷的军队，已经烂到了根子里。他们挡不住魔潮。这片即将陷入混乱的土地，将成为一个巨大的、没有任何规则的猎场。”
“天数有变，各大宗门都会出手斩杀魔寇，然后是各路隐居之高人，再就是被鼓动起来的散修。整个神州都会因此而动荡无序。”
“而我们，将成为这个猎场中，最顶尖的猎人。”
他的目光，扫过林绡，扫过刚刚闻讯赶来的柳迎莺、燕明澈，以及站在一旁，始终保持着沉默的齐不白。
“说得不好听些，你们都是我麾下的猎户。”
他从身后的药柜中，取出了数个早已准备好的玉瓶，一一分发给众人。
“这是‘龙力散’的改良版，我称之为‘狂兽丹’。服下后，可在半个时辰内，强行激发你们所有的潜能，修为可短暂提升两个小境界。代价是，药效过后，会陷入一个月的虚弱期。”
“这是‘龟息丹’，关键时刻，可以保你们一命。林绡你也见过了。”
“还有这个……”
他将最后一瓶，也是最大的一瓶，递给了陈堪，
“这是‘血煞丹’，为你和你的兄弟们准备的。它可以将你们身上的杀气，转化为实质的力量。杀得越多，你们便越强。”
众人接过丹药，只感觉瓶身传来一股灼热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师兄，我们……我们要做什么？”林绡仰着头，看着周梧司，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绝对的信任与服从。
“很简单。”
周梧司走到巨大的沙盘前，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的一个位置。
那是北境与中原的交界处，一座名为“孤云城”的死城。是早已废弃了数百年的古战场。
“依我看，再过不久，各大宗门就会联合起来，推举出一位共主率领盟军、夺回土地。而我们就要借着这杆大旗而动，去那里打一场……足以让整个神州都为之震动的仗。”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丹房内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掌控一切的威严。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当朝廷的鹰犬夹着尾巴逃跑时，我周梧司的狼群，正在撕咬猎物的咽喉。”
“我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宗门、世家都看清楚，在这乱世之中，谁，才是真正能主宰棋局的人。”
“我们必须打得精彩，打得漂亮！打出风采来！顺便敲打一下……”
他的目光，穿透了无尽的空间，落在了遥远的、云泽郡府的方向，
“那些躲在幕后，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家伙。让他们明白，再不下场，人间可就要天翻地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