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堂堂天下第一大丹师,前世被整个神州大陆的正邪两道追杀,都没像现在这般憋屈过。
那时候,打不过,还能跑。跑不过,还能用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把敌人炸得人仰马翻,或者干脆毒得他们哭爹喊娘。
可现在呢?
敌人,就是他自己。
这丹毒,是他为了追求极致的修炼速度,亲手“喂”给自己的。如今养虎为患,这头猛虎已然开始反噬其主。
“笃笃。”
正当他烦恼之时,两声轻柔的叩门声,将周梧司从沉思中唤醒。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早已下令,在他闭关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谁这么不长眼?
是林绡?不对,那丫头虽然黏人,但对自己下的命令,向来是言听计从,绝不敢违背。
是燕明澈?也不像。她虽然大咧咧的,但为人处世极有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更何况她对自己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
那么……
周梧司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总是带着几分慵懒与媚意的俏脸。
唉,难道是柳师姐?
也许是心烦意乱,总之这次周梧司猜错了。
“梧司,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姜迎秋的声音,如同自山涧清泉中流淌而出的月光,轻柔却又带清冽。
她端着一个温着热水的木盆,盆沿上还搭着一条干净的麻布巾,小指头上还勾着食盒。
今日的她,褪去了平日里那身象征着姜家大小姐身份、装点门面的华贵襦裙,只穿了一件素雅的月白色家居长裳。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白色狐裘斗篷,衬得她那张本就清丽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显得白皙如玉。
长发也未曾用繁复的簪钗束起,只是简单地用一根青色的丝带松松地挽在脑后,一副睡前松弛的模样,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
这副模样,少了平日里的几分清冷与疏离,却多了几分邻家少女般的温婉与柔和。
“看你这屋里连盏灯都不点,黑灯瞎火的,是在修什么闭口禅吗?”
她将木盆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自顾自地拧干了毛巾,动作熟练而自然。
周梧司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发现,不知道是少女初长成、导致骨头把皮肉撑开了;还是单纯因为操劳,姜迎秋似乎清瘦了些。
下巴的线条愈发明显,那双总是如同秋水般平静的眸子里,也荡漾起了些许有女人味的波纹。
“怎么,看呆了?”
姜迎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她将温热的毛巾递了过去,嗔怪道:
“快擦擦脸吧。你都把自己关在这屋里整整三天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你是想成仙,还是想成干尸啊?”
“姜家和百草堂在北境分店的事,已经够你忙的了。咱们现在虽谈不上树大招风,但也是豺狼环伺之境。我这里,你就不必多挂心了。”他擦了擦脸,声音依旧平淡。
“梧司,你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姜迎秋接过毛巾,又放回到水里浸润、再拧干,
“你从来不跟我们说心里话——我知道你内向,但只有我们上下协力,才有可能闯出一片天,不是么?”
周梧司听了这些话,本来就有些烦躁的心境就更按捺不住了。
“来,衣服撩起来。”姜迎秋一脚跪在修行榻上,说道,“我帮你把身子擦一下。已经开春了,三天不擦,不嫌黏糊呀?”
“让林绡来打下手就好了,这种小事干嘛要你来?”
“人家是你师妹,又不是你丫鬟。使唤起来你心里就那么过意的去啊?”
帮周梧司擦完身子,姜迎秋把毛巾泡到水盆里,转身去打开食盒。
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用小火慢炖的莲子银耳羹,以及几碟精致的、一看便知是出自李丰所教授做法的糕点。周梧司在白云山也曾吃过。
“我让厨房给你温着的。快趁热吃点吧,不然胃要坏了。”
姜迎秋将碗筷轻轻地摆在周梧司面前。
“姜小姐……不,迎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周梧司说,“不必这样扭扭捏捏的,咱们难道不算是熟人了吗?”
他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温情。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效率极低的沟通方式,充满了不必要的、冗余的情感铺垫。
姜迎秋的动作微微一滞,她缓缓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两道浅浅的阴影。
“梧司,你能不能……别这么拼命?”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恳求,
“我知道你心有大志,也知道你背负着常人无法想象的重担。你都跟我说过,我也全都记得。可是……你的身体,它也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啊。你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一只眼睛……难道,你还想把剩下的这点东西,也一并都搭进去吗?”
“你懂什么啊,真是妇人之见。”
周梧司有点不屑地说道,
“区区肉身而已。再造一条胳膊、再生出一只明目,又有何难?只不过是时机未到,我独臂单眼也尚可应对眼下情况,并不急着去办而已。说到时机,眼下才正是咱们要关注的时刻,你别看着我,要看着天下。”
“是,我不懂。”
姜迎秋没有反驳,她只是抬起头,再次看向周梧司。
那双清澈的眼眸中,不知何时,已经噙满了泪水。
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只是将她的视线模糊成一片摇曳的光影。
“我一个妇人家家,哪里懂那些经天纬地的谋略,更不懂你经历过的那些生死存亡的大道理……”
“我只知道,你现在是在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
“我只知道,林绡妹妹她,每天都在为你担心。她嘴上不说,可每次看到你闭关,她都会悄悄地守在门外,一守就是一夜。生怕你在这里头出了什么意外。”
“我只知道,我哥他,已经把你当成了比亲兄弟还亲的人。他现在做任何决定之前,都会下意识地想‘如果是梧司,他会怎么做’。你和我们家,已经胜似手足”
“我只知道,那些被你从灾祸中救下的百姓,那些被你收留的流民,那些对你心怀敬畏的士兵……他们或许不知道你的宏图大志,但他们都把你当成了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姜迎秋深吸一口气,那颗倔强了许久的泪珠,终于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还有我……”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梧司……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分量,在我们这些人心里有多重要?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倒下了,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怎么办,我怎么知道啊?
周梧司揉了揉眉心。
这些人,都不过是天枢丹大业的基石罢了。
既然是基石,那么坏了就要换,顶不住就让另一块来顶。
就连周梧司自己也一样。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不同之处。
顶多,也只是必须要活到最后的那一块基石罢了。
他想回驳姜迎秋。
想说“你们有你们自己的路要走”。
想说“没了谁,这世道都照样转”。
想说“妇人之仁,只会坏了大事”。
但——谁还不是肉长的?
周梧司不是疯魔,他也有人性。
你可以说他寡淡,说他喜怒无常,说他没心没肺……但他其实还是会感到心痛的人。
会惋惜英雄不逢时,会感叹天下运势之多变,会祝愿美好的事物终成眷属。会因为不得不炼化自己的师妹,而流下薄泪。
只不过为了天枢丹,他不得不——也必须得把人性全都压缩起来,丢进心房的角落。
不带任何感情去思考,才能寻觅出最优解。
前世,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哪怕是和整个世界为敌,也在所不辞。
因为,压根就没有人会为他担心,也没有人会为他的倒下而悲伤。
但现在,他选择了前世没能走上的另一条道路。
曾经孤独的丹师,如今是乱世中的一颗新星,一个冉冉升起的救世之主。
“够了。”
但周梧司仍然很克制。
他的心冰冷了百来年,不是姜迎秋几句话就能融化得了的。
“我知道了,我考虑考虑吧。”
姜迎秋却没有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
她上前一步,伸出那双带着几分凉意的手,轻轻地,捧住了他的脸颊,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梧司,我要你答应我。”
“你可以去拼,可以去闯,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大事。但是,不要再拿自己的命去赌了。好吗?”
“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你的背后,还有我们。”
温热的泪珠,滴落在周梧司的手背上,滚烫、湿润。
这种牵挂,一方面是拖累,另一方面,却又是一种支撑。
就像丹一样,有药效,就会有丹毒。
事物总会有一体两面的形式存在。
“行了,别闹腾了。”
周梧司叹了口气,
“我能答应你什么?我最多就和你说,我冒死办事之前,会通知你们一声。多的,我什么也不能保证。”
姜迎秋闻言松开手,退后一步,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
但她试图遮掩的破涕为笑,却是这样的小动作盖不住的。
“快吃吧。”她端起桌上的莲子羹,“再不吃,就真的要凉了。”
这样的温情能持续多久?
周梧司看着姜迎秋把莲子羹搅拌开来。
十年,二十年?
在乱世里,恐怕还得去掉个位数才行。
如果周梧司踩错一脚,这样的日子顶多也就撑个一两年吧。
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姜迎秋舀起已温凉的莲子羹,一勺一勺地,慢慢地送他入口中。
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