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烛火安定地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它们相互交织、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如同两棵紧紧依偎的树。
周梧司已经吃完了食盒里的所有东西,就连最后一点糕点的碎屑,都被姜迎秋用手指拈起,送入了他口中。
要说饿,他也没有多饿。
哪怕闭关了这么久,一次次试着从心海深处找寻破局的方法,也只不过是挥耗精神,而非肉体储备的能量。
不过,有这样一个大家闺秀在一旁小心谨慎地伺候着,吃多些他也不吃亏。
“梧司。你之前说我妇人之见,是不是?”
姜迎秋的脑袋贴在周梧司的断臂上,轻微地旋转,头发与衣服布料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那双清亮的眼眸对准了她的心上人,在烛光下如同两汪深邃的湖水,倒映着跳动的火焰,也倒映着他那张略显疲惫的脸。
“……在你眼里,我就只是个帮你打理账簿的女人吗?那你也太小瞧我了。”
姜迎秋一手伸入衽内,从怀中取出了一卷早已准备好、用上好丝绸包裹的舆图。
她结束了短暂的温情相依,在桌案上将卷轴缓缓展开。
那并非是寻常的行军图或地势图,而是一张以整个神州大陆为背景、用朱砂与墨笔,详细标注了各大宗门、世家、王朝势力范围。
以及那些传说中,可能存在地龙踪迹的险地绝境的“战略图”。
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与注解,皆出自她那娟秀而又不失风骨的笔迹。
显然,这并非是一日之功。
“我知道,你不是池鱼。你的脚步不会停下。你的心,不在这小小的石门县,甚至在众人争夺神州寸土寸地的时候,你的心也不在这片北境的乱世。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遥远的地方要去。”
姜迎秋的声音很轻,胸膛随着脊背的挺立而不再内含,
“若想要支持这样的你,我也应该拿出相应的本事才对,证明我足以站在你身侧。”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点在了舆图上,那片被标记为“十万大山,龙息之地”的区域。
“地龙之血,是吗?”
周梧司的独瞳轻轻合上,一息之后,又缓缓睁开。
“这地方,你还做过调查?”
“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姜迎秋轻轻一笑,把灯烛拿得近了一些,照亮了桌面上的舆图,
“百草堂要张罗那么大的情报网,你可是安排了我去总管呢。这几个月,为了帮你搜罗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我几乎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想帮你顺便找一找你所想要的情报,不是多提一嘴、让人去打听时候多留意就可以办到的事情吗?”
周梧司点了点头。
他先前的确低估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聪慧程度。
一想到姜迎秋这样一个慧敏的人,贤妻级的内助,在前世竟然只被当作一个瓜分财产的撬板,被欺骗、再被抛弃,最后郁郁而终……周梧司心里那颗爱才的心就有些颤抖。
他忽然觉得,把姜迎秋的才能全都压榨出来为自己所用,对姜迎秋来说反而是一种好事。
与其让她郁郁不得志,满腹才华都被一个女人的身份压到死;不如让她燃烧殆尽,物尽其用。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去炼制这种传说中的禁忌丹药。”
姜迎秋没有追问,她只是将目光,从舆图上移开,再次落在了周梧司的脸上。
那眼神,温柔得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坚冰。充满了她对这个略小自己一些的男人的信任……
还有爱。
“我只知道,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事。对吗?”
“……是。”周梧司缓缓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毫无章法地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我们,你还有我们。”
姜迎秋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地划动,她的声音还因为刚刚垂泣而有些尖,但语气却是沉而有力,如同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梧司,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你不能逼自己,有些事,只能慢慢来,急是急不得的。”
“我读的书,倒也不多。但是男孩子们要科考所看的经书,识字老师也都有教过。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又有论者: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周梧司说道,“但咱们哪里有那个时间啊。”
“你越是急,留给咱们的时间就越少。最重要的是求稳,好吗?
姜迎秋握着周梧司的独手,
“我哥读的史书,我也读过。天下大乱之时,能立住的,打得最拼的,往往最后都会把成就拱手送给守得稳的。”
“这样,梧司你听着。从今天起,我们定下一个‘两年之约’。”
“两年?”周梧司的眉头再次皱起。
这个时间,比他预想得还要长得多啊。
“没错,就是两年。”
姜迎秋用力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的决心
“我知道你急,但有些事,急不得。我们现在根基未稳,人心未定,你若孤身贸然去挑战地龙那等传说中的存在,胜算不说,但你不坐镇这里,人心乱了怎么办?其他派系趁机攻伐怎么办?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两年里,我们要做的,有三件事。”
她的第一根手指,点在了他们所在的孤云城的位置。
“第一,固本。我们要以孤云城为根基,以白岩山的灵田为经济后盾,打通南北往来的要道,伙同此路上的盟友,彻底稳住阵脚。鲁力大师的机关城防,必须要在半年内初具规模,让人不敢来犯;陈堪将军的禁卫,必须要在一年内,完成第一轮的‘血煞淬体’,成为一支真正的铁军;齐不白先生需要培训出足够多的药师,产出我们自给自足、还能贩卖出去的丹药。”
“这需要海量的资源,而这些资源,就要靠我们的百草堂,去源源不断地赚取。我会尽我所能帮你打理。将我们的名声传播出去。从茂石州,再扩展到整个北境,甚至……是中原。”
她的第二根手指,指向了舆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代表着各大势力的标记。
“第二,我之前也说了,结盟。乱世之中,独木难支。我们需要朋友,需要盟友。天剑山庄,我们可以拉拢;朝廷,我们可以利用;那些在魔潮中元气大伤、却又不甘心就此沉沦的中小宗门、世家,更是我们争取的对象。”
“梧司,你可以任用柳迎莺和燕明澈两个人,动用她们所有的人脉和社交能力,去为我们穿针引线。我们要用丹药、用兵甲、用利益,将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都绑上我们的战车。稳固住我们的大后方。”
她的第三根手指,最后,落在了那些被标记为“险地绝境”的、猩红色的区域。
“第三,探路。”
姜迎秋抬起头,看着周梧司,
“这两年,我不希望你亲自去冒险。我们手里有人,不再是孤军奋战。派出最精锐的斥候,甚至是雇佣那些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散修,让他们去为我们探明这些绝地的虚实就可以了。地龙究竟在何处,它的实力如何,周围又有哪些潜在的危险……我们需要最详尽、最准确的情报。”
“梧司,给你自己留出两年时间,也给我们这一批人留出两年时间。”
“两年后,我们将拥有固若金汤的基业,忠诚可靠的盟友,以及……足以让我们去挑战任何存在的、绝对的力量。”
“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去取那地龙之血。好吗?”
周梧司看着她,注视着那双在烛光下燃烧着智慧与决心的眼眸。
他沉默了许久。
这番规划,条理清晰,环环相扣,几乎将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都考虑在内。
周全,稳妥。乱世的处世守则。
自己……或许真的不需要将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扛在肩上。
但两年的时间,真的足够发展到她所说的境地吗?
一边是急于突破却望不到头的瓶颈,另一面是暂缓下脚步休养生息。
“好。”
周梧司思索良久,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接着再肯定了姜迎秋的计划:
“就依你所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