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春的雨夹着雪,下了足足七天。
雨雪交加,道路就不畅。
孤云城本就是一座坚壁清野的空城,新粮种下去连一季都不到,自然没法自给自足,全要靠外来的粮食补给。
城里的守军,还有周边地区需要供养的民夫。
光一座城需要去喂的嘴,就有成千上万张。每天都得要吃的。
那粮道自然成了支撑孤云城存在的生命线。
第八日清晨,天光总算初开,将孤云城新砌的墙垛照得一片湿亮。
“师弟啊,这几天真是好雪一场啊。”
柳迎莺梳着北境这边新学来的发型,故意在周梧司面前摆弄了几下,
“只可惜北境这里没有芭蕉。听不得雨打芭蕉这样诗性的动静。”
“柳师姐,差不多收敛一点。”燕明澈皱着眉头,“运粮的因为大雨误了时辰,现在城里人心惶惶,不要扯有的没的。”
“我说师妹,这就是你蠢的地方了。”
柳迎莺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要是表现得慌里慌张,那才让民心动摇呢。咱就表现的不以为意,胸有成足。那样下边的人才会觉得咱们有办法嘞。”
“二位小姐说的都有道理。”鲁力踩着皮缝的火吹子,把炉火点起来祛湿,“不过,昨晚早些时候我们已经收到了消息,咱们的人已经快赶到了。”
周梧司对这一切都不表态,仿佛从未听闻。
但林绡知道,姜迎秋也知道——
他这么早就起来坐镇议事厅,足以证明粮食在他心里头的份量。
两人同时这么想到,竟然还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
城外,泥泞的土地上,一队风尘仆仆的斥候正打马归来。
为首的斥候翻身下马,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泥水,径直冲向城中央那座已建得初具规模的议事厅。
“报——!”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几分急切,“主上!南下的粮道……被截了!”
鲁力停下了鼓风的劲儿,牛铃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怒意;齐不白捻着胡须,半开半阖的眼眸滴溜溜地转向周梧司看着;陈堪则猛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柳迎莺等人的拌嘴也一下子全消停了下来。
议事厅内,气氛凝固。
周梧司坐在主位,面无表情。
他走到面前的沙盘处,拿起黑色的石子,往代表着孤云城与白岩山的两点之间、用朱砂涂出的补给线放落,拦腰截断。
“说清楚。”他的声音很平静。
斥候咽了口唾沫,单膝跪地:“回主上,我们护送粮草的车队在‘三岔口’遭遇伏击。对方人不多,约莫百人,但个个都是半步凝真境的好手。带队的姜家护院——”
姜迎秋微微掩面。
“说清楚,损了多少人?”
“折、折损了三十余人,粮草被劫走七成。”
“孙家的人?”陈堪冷冷开口。他和周梧司等人相处这么久,也已经大概知道了白云山的一些遗留问题。
“是。”斥候点头,“他们没有蒙面,旗号打的就是孙家的‘金蟾’旗。领头的,是孙运良的侄子,孙浩。”
哦。
周梧司算计了半天,千提万防,唯独没想到孙家竟然会趁着这个机会打击报复自己。
呵呵,看来胆子大,的确能打敌人个出其不意……不过,也就如此而已了。
“欺人太甚!”
鲁力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嗡嗡作响,“俺这就带人去,把那姓孙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鲁大师,稍安勿躁嘛。”周梧司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匠人首当心静,你倒是个急躁师傅。”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稍安的。”鲁力说道,“他们趁火打劫,咱们打回去就是了!”
周梧司没有接话。
他的目光,落在了从账房拿了粮簿,又匆匆赶来的姜迎秋身上。
最近几日,周梧司有意让姜迎秋代自己发言,观察她的行政能力究竟如何。
既是一种依托,又是一种考察。
姜迎秋一看周梧司的眼睛,就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几分凝重。
她走到沙盘前,将一枚代表“粮草”的木牌从补给线上移开,沉声道:
“孤云城现有的存粮经过数日雨雪,在保证八千守军足食的情况下,最多只能支撑二十天。若是再算上城中日益增多的流民和工匠……十天,便是极限。”
“十天,足够!”
陈堪的独眼中寒光一闪,
“主上,末将请战!无须主上劳神,也不用鲁师傅出力。只要给我五百精兵,三日之内,我必取孙浩项上人头,夺回粮草!”
“陈将军,你一片赤诚令我感动啊。只是人家对咱们是请客吃饭,匆忙赴宴怎么吃得饱呢?”
“请客吃饭?”
众人一愣。
“来,你们看。孙运良是个懂得玩安插内鬼这种把戏的人,怎么可能打无准备的仗?”
他的指尖在沙盘上那代表“三岔口”的位置轻轻一点,
“孙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截粮,就说明他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们去钻。三岔口地势错综复杂,再加上雨雪过后道路难行、支援不济。你若带兵前往,正中他们下怀。届时,面对的恐怕就不是区区百人,而是孙家倾巢而出的主力。”
“那、那咱就这么算了?”鲁力憋着一口气,脸都涨红了,“咱们的人吃什么?再叫白岩山那边运,来得及吗?”
“抓老鼠,总得先要让老鼠尝个甜头。”
周梧司说道,
“他要战,我便陪他战。只是,这战场,不能由他来选。”
“传我的令。”
“第一,从即日起,孤云城全城戒严。陈将军,你负责城防,加派两倍人手轮班巡逻,任何风吹草动,都要上报到我这里。外人入城,要严加看管。还有,我要宵禁。”
“第二,齐老先生。丹房最近是你在管。我要你和手下那批丹修在三日之内,赶制迷神散,越多越好。我有妙用。”
“第三,林绡,燕师姐。”
他看向后排的两个女子,
“你们立刻返回白岩山,将此事告知姜家。同时,以百草堂的名义,在石门县以及周边所有城镇,张贴告示。”
“告示上就写……”
“孤云城现已饥荒,饿殍遍地。愿以高出市价三成的价格,无限量收购粮食。有多少,收多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绝不拖欠。”
什么?!
燕明澈性子最直,第一个表示了担忧:“师弟!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如今粮草被劫,本就捉襟见肘,你还要抬高粮价?这……这不是自乱阵脚吗?孙家若是趁机囤积居奇,我们岂不是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燕师姐,你只看到了其一呀。”
周梧司摇了摇头,耐心地解释道,
“就算我们不这么干,他们不照样会囤积粮食?他们想用粮食来扼住我们的咽喉。但他们不是神仙,粮食不会自动从地里一茬一茬地长。 问你——他们手里的粮食,是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不是又如何?”燕明澈皱着眉头说道。
“我直说了吧。他们同样需要从各地的粮商、地主手中收购粮食。我们抬高粮价,固然会让我们自己的成本增加,但同样会极大地增加孙家的收购成本。”
周梧司从姜迎秋手里接过粮簿,说道,
“你想啊,师姐。如果一石粮食能卖三倍的市价,会有人傻乎乎地按原价卖吗?”
“梧司说得对。”
姜迎秋走到周梧司身边来,语意明显地站了队,
“这是商战,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就看谁先耗不住。”
周梧司满意地点点头,补充道:“孙家家大业大,但他们要维持的摊子可不比咱们小。养私兵,拉拢盟友,打点官府……处处都需要钱。”
“可……可是……”燕明澈还是有点犹豫。
她是典型的江湖头脑,快意恩仇。一到要连环算计的环节,就很容易转不过弯来。
“咱们只不过是刚起步,说难听点叫暴发户。真的能和孙家拼人脉吗?”
“说过去的繁荣,那都是假的。”
周梧司道,
“朝廷过去够厉害了吧?北关一破,魔潮一冲,咱们在这里割据了这么久,也没见得有官兵来剿啊?”
“要看的是现在。孙家过去能和姜家掰手腕,前提是靠着他们的营生能运作起来。而现在天下大乱,市场需求全都变了天。孙家想要跟咱们这打商战,先想想眼下是他们那些个赌坊、戏楼赚得多,还是咱们这里卖的药赚得多。”
这样一说,燕明澈就彻底理解了。
乱世,没多少人敢把钱投到宝棚和戏楼里了。
而周梧司贩卖的丹药,无论是疗伤治病,还是提升实力,都是不可或缺的。只要周梧司还有在整个神州半垄断的丹药产出,就不愁没钱花。
“不过……商战也只不过是从总体战略上消耗他们。从战役上来讲,咱们现在还被摆了一道呢。”
周梧司摸着下巴,凝视着沙盘,
“如果就这么算了,也是长他人威风。这笔帐,咱们还得想办法讨回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