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冒险者公会交完差后,泰蒙换了身衣服走到一片贫瘠的小山丘前。
山坡四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还有一些墙砖和枯草掺合在土地中。
明明此地如此荒凉,但尤格却从泰蒙眼中看到了另一个截然相反的鲜艳景象,仿佛泰蒙能穿透时空的阻隔,看到此地曾经的烂漫美好。
泰蒙擦了擦眼角,“抱歉啊,尤格。我每次到这里总会想起那个模模糊糊的过去,总会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好好记着。明明我曾有过那么好的回忆,现在却只能勉强拼凑出了一个冷暖参半的破碎画面。”
尤格抿了抿嘴想安慰泰蒙,但最后还是决定缓缓蹲下身、默默倾听。
实际上尤格并不能听清泰蒙在说些什么,有时是不停重复一个单词,有时是含含糊糊地念叨着。
这时候或许泰蒙想说出口的,并不是一个个清晰明了的故事,而是萦绕他多年的种种复杂情感。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尤格两人背后亮起了温暖的万家灯火,而前方不远处飞舞着闪烁的萤火虫。
次日清晨,尤格模模糊糊睁开紫眸,接着猛然惊醒、迅速起床穿鞋。
他再次确认自己的伪装没问题后,快步跑到泰蒙所在的山坡前,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抱歉,实在抱歉。”
“没事儿,时间还早。”泰蒙换了一身园丁装扮,俯身拿着小铲子在挖着泥土。
“不,既然接下了要求,那我必须要认真对待。”尤格帮着泰蒙种起花来。
在这期间,尤格也回忆起了自己作为勇者索尔文的很多事,比如索尔文之前有学过如何种植魔药,对于种花什么的也是很得心应手。
“这花……”尤格拿起一旁的花卉图鉴比对着,他总感觉这花很眼熟,但就是想不出来自己在哪见过。
“月明花啊,是很不错的花呢,我记得花语是‘无声的告白’。”
“这样啊,确实如此。”尤格用手背擦去鼻梁上的汗水,继续埋头干活。
尤格这几日的日常就是种花、吃饭、睡觉,空闲的时候也会陪泰蒙到街上逛逛。
由于尤格时常帮镇上的人忙,还赚得了个“索尔文二世”的超高评价。
“是奇奇怪怪的好心怪大叔!”抱着猫咪的小女孩在街上大声嚷嚷,四周路过的路人都微微一笑。
“我真的有那么怪么?”尤格看向泰蒙,想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
“各方面综合起来,确实有点怪。”泰蒙哈哈大笑道。
尤格撇撇嘴,俯身逗弄着小女孩怀里的猫咪,“那么,小朋友,你找我这个奇奇怪怪的大叔有什么事吗?”
“能请怪大叔你三天后来看我的表演吗?”小女孩眨着灵动的大眼睛问。
“表演?”尤格不太清楚当地有什么活动。
一旁的泰蒙介绍道:“就是为了庆祝今年丰收而办起的宴会,宴会上会让男女老少跳舞助兴。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参加过了。”
“嘿咻嘿咻!”小女孩放下猫咪,四肢有节奏地摇摆着,先是单脚跳几下,然后是两只脚着地一蹦一蹦的,就像在跳大神一样,“嘻嘻,怎么样?跳得好吧!”
“嗯,跳得很好。”尤格和泰蒙齐齐点头赞同。
“那说好了,到时候一定要来看我的表演哦。”
“知道了。”尤格在路口挥手道别小女孩,跟泰蒙带着花种子回到家接着播种。
很快,两天就过去了。在这段安逸的日子,过去的记忆不断涌现,尤格都快要忘记自己是魔族的事实。
晚上,泰蒙忽然一脸严肃地坐在桌子旁边,递出钱袋子,“尤格,这个你拿着。还有,你今晚就走吧。我听说明天‘海格力斯’勇者团就要过来这边了,勇者团不像其他镇上的人,有很大可能会看破你的真实身份。”
“可山坡上的花才种了三分之一,我必须......”尤格抿了抿嘴叹气道,“好的。”
在靠近门口时,尤格刚想说什么就被泰蒙的话打断: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特别,但我相信我的直觉不会错,可其他人不会这么想。最后,我希望你能清楚,其他人对你所处种族的仇恨与戒备不过是为了自卫罢了。”
“我会好好记得的。最后,帮我跟那小家伙道个歉。”尤格利用暗影魔法遁入阴影中,趁着夜色离开。
大雨滂沱,雾气弥漫,远处的景色朦朦胧胧,近处的声响乒乒乓乓。
尤格将手探到外面,嫩白的手背没几秒就变得湿漉漉的。
“刚出镇子没多久就下起了雨,真是不走运。”尤格一屁股做到由巨石搭建的天然帐篷下,背靠着冰冷的石板、思考起今后的去处。
作为实力还比较弱的魔族,他回到了魔王城也只会被无限期压迫,可他也不愿一直寄生在人类社会。
尤格握了握拳,又缓缓松开,“上一世的职责完了么……不,看起来并没有。魔族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掀起战争。所以这个种族存在的意义就是单纯为了杀戮?而我又为什么会重生?”
忽然,一道闪电劈到不远处的树上,烧糊的树轰然倒下,躲藏其上的各种小动物纷纷四散逃离。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尤格抬手召唤出魔法屏障防御,不让另一棵树遭殃,可远处的某一棵却被闪电劈得倒塌而下。
“索尔文,这样真的有意义吗?”尤格捂住眼睛,忽然手摸到了石板的一处裂缝。
尤格定睛一看,这裂缝格外眼熟,唯有利剑才能刺出这样的裂缝。
虽然雨水不停地灌入其中,磨去了裂缝的诸多棱角,但尤格还是能第一时间看出这是他的剑曾经所处的位置——不是石中剑,而是索尔文留下的“石中剑”。
尤格的目光四处漂移,在巨石的某处找到了一段基本模糊不清的刻字“我塞纳罗斯会超越您!”
“很有精神嘛,”尤格不由自主摩挲起下巴,“看来我已经永垂不朽了,嘿嘿~。”
......
“索尔文死了?”茉希娅看着棺中被鲜花环绕的老人,不由自主问出了声。
一旁的学者门罗扶了扶老花镜,手紧紧攥着《苍蓝勇者》故事书,“没有,绝对没有。不如说伟大的勇者总是最长寿。只要有人仍在传颂,只要有人仍在回望,那么索尔文便会永远活着。”
“索尔文这家伙可从没真正闭上过眼睛,”女兽人玛萨雅缓缓站起身,“无论是一起的十年,还是往后的诸多时间里,他都没真正合上过眼睛。他就是这样喜欢苦了自己的老好人性格。”
茉希娅沉默了,她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索尔文。
她跟索尔文不过是因为偶然的机会开始了旅行,前后不过十年的时光,对茉希娅而言如过眼云烟。
“可为什么有种异样感在拖住我的脚步……”茉希娅跟随皇家送葬队缓缓朝墓地而去。
沿途见到的所有人都处于一种无声的悲伤中,看到一脸淡漠的茉希娅纷纷投来了不解的眼神,但并未多说什么。
在这天,皇城举行了最为盛大的葬礼,举国上下都陷入了哀悼之中。
索尔文的到来不仅带来了人们梦寐以求都和平,还为过去的余孽与未来的种种做出了清晰的规划。
正如童话里那般,伟大的勇者带来的不只有和平,更重要的是他燃起了名为“希望”的星星之火——这本该是值得开心的事。
可此刻茉希娅站在索尔文的坟墓前,再次看向棺中安详入睡的老人,她心中有种无名的刺痛感在蔓延。
老人只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袍,身侧并没有什么华丽的陪葬品,手边仅仅是叠放着两本书,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随着主持葬礼的神父的话语落下,一铲又一铲的泥土覆盖在棺材上,一点又一点地将这位勇者波澜壮阔的一生安放于地下深处,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但茉希娅觉得不该如此……不该就这样结束掉。
她明明知道人类始终不是一个长寿的生物,在岁月长河中的痕迹无比短暂,此刻茉希娅却想任性地再次叫醒劳累了整整一辈子的他。
清晨的阳光很柔和,青草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倒映着世间的一角。
虽然海琳娜公主要求将勇者索尔文的葬礼办得很是盛大,但终究会结束,人们也终归会回到日常当中。
在这之后,茉希娅三人又来到了熟悉的岔路口。
“一年后,我会辞去学者塔的工作,到某一处大森林虚度光阴。欢迎随时串门,茉希娅、玛萨雅。”说完门罗没叫马车出发,而是扶着马车门沿静静看着两人。
而玛萨雅似乎是以为门罗在玩瞪眼比赛,她就眼睛一眨不眨地跟门罗对视。
过了几分钟,门罗因为眼睛干涩不得不强挤出眼泪,他只能无奈道:“哈哈,还真是比不过你们啊……那么,再见了,二位。我先走了一步。”言毕,门罗让车夫开动了马车。
“玛萨雅,你已经是兽王了吧?”茉希娅转头问道。
“对。”玛萨雅默默等待茉希娅的后文。
“能陪我一段时间吗?这之后我去的地方有些棘手,我需要你这样的战士。”
闻言,玛萨雅摇了摇头,“不提我已经老了,我家里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啊正在遭受除了旧伤和久病外的另一种折磨呢。所以抱歉呀,茉希娅,这段路途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那再见,玛萨雅。”
“嗯,有缘再见,茉希娅。”玛萨雅边挥手道别,边慢慢加快脚下的步伐。
茉希娅站在原地,看着玛萨雅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她看了眼四周,仿佛看到了当初在这微笑着送别她的索尔文。
树枝的鸟儿依旧在歌唱着,树荫下的青草依旧会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蔚蓝的晴空中依旧漂泊着洁白的云。
“我不太喜欢这个结局。”茉希娅手捧着《苍蓝勇者》故事书,坐上了开往自己住处的马车。
在被索尔文硬拖着踏上旅途前,茉希娅一直住在那——一间简陋的木屋,周边有一丛丛缤纷的花朵以及潺潺溪流。
穿过葱绿的树林回到家后,茉希娅将手提箱放在书架下面,然后习惯性坐在桌子上翻开魔导书。
今天不知为什么,她一页一页地翻开只匆匆扫了几眼,又一页一页地合上,最后起身决定道:“还是先睡会儿觉。”
茉希娅仰躺着,漂浮在清澈透底的水上,身体随着波澜起伏,她缓缓闭上眼。
这个时候她本该能好好睡个觉,但心底好像压上了什么重物,变得越来越沉。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茉希娅半颗头露出水面,在水里吐了几个泡泡,抿着嘴走回小木屋从手提箱里翻出一本疯狂散发邪恶气息的书。
这书是茉希娅在跟索尔文探索地下城的时候翻找到的,之前一直寄放在索尔文那,本来是打算让皇城的教堂净化一下上面附着的气息,结果到现在还是这样。
茉希娅记得当时索尔文接过书时战战兢兢的表情,现在想来自己确实有点难为他了,让他拿着一本跟邪书一样的东西去教堂的确有点难办。
书封面上的字是一种未知的象形文字,很古老,至少茉希娅没见过;但是上面的图画,茉希娅能猜个七七八八,大概是讲神与死者的。
没第一时间深入去解读这个书是因为她对这方面不是很感兴趣,她更喜欢的是能分享给其他人的魔法,能让人站着睡觉的魔法,能让人放松身心的魔法,能让人忙里偷闲的魔法......就像索尔文说的那样:“能让人开心,不是很棒?”
茉希娅嘴角微翘,拿过一旁杂乱摆放的纸笔尝试解读:“书名暂定为《死者之书》,那么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