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吗?”
娜塔莎照着她的指示,跪坐在原地,积雪粘在她的裤管上。
“没错,就是这样。”雪莱娜对着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这样用双手捂住脸,头朝下。”
“这样吗?”娜塔莎用手捂住脸,视线透过指缝,仅能看到地上白色的雪与黑土地相交织,黑白相间的。
“好,劳烦娜塔莎就这样保持住这个姿势。”
话音刚落,雪莱娜拿起画笔,看着远处跪坐在地上的娜塔莎,她又回想起了往事,回想起遭遇魔导定点轰炸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与她而言,这里无疑是一片充满着回忆的故土。
同时也充斥着仇恨。
故乡的愁思叠加在对艾尔德克人的仇恨之下,胸腔间,某种情感如同热流,像是要从闸门之中迸发出来似的,那是混杂着思念与仇恨的浊流,在不经意间腐蚀着少女的心。
彼时的她时年八岁,维内托村庄的居民们曾在这片土地上过着宁静祥和的生活。
但艾尔德克人却打破了这样的宁静。
一次魔导定点轰炸,一次屠杀,她至今仍然记得,在这片农田上,魔导轰炸留下的大坑里,她找不到父母的尸体。
只找到了残缺的,烧成灰烬的衣服碎片,以及一只手臂。
年幼的她能认得出来,那是母亲的手臂。
只可惜没能找到父亲的。
在那次屠村中,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后面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自己失去了一切。
她的至亲之人,她的儿时玩伴,她的小木屋,她家里圈养的牲畜。
全都没了。
她不记得她跪坐在这片土地上哭了多久,只记得到最后,眼泪都已经流干了。
回到这片故土,她再度回忆起了这些令她伤心的往事,悲从中来。
但这也正是她所渴求的。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创作出足以打动人心的完美画作。
她紧闭双眼,如同修道院的修士那般,冥想着。
再度睁开眼时,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时刻。
村民的惨叫,爆炸时留下的大坑,血肉模糊的尸体,村庄建筑的残垣断壁,被铁蹄无情践踏过的农作物,被血水浸染的河流……
这是她一度选择逃避,选择忽视的记忆,此刻却如此鲜明的展露在她的眼前。
娜塔莎的身影仿佛与那时的她重合了。
“……诶?”
代表疑惑的声音从嘴边滑出,她诧异地看着画板上的白纸。
泪滴刚好坠落在那张纸上。
她胡乱地将泪水抹去,深吸一口气。
开始在白纸上勾勒出她的过往。
……
娜塔莎不记得她跪坐了多久,一小时,或者两小时吧。
还好脚下的土地足够松软,要是跪在厚重的石板路上,自己或许早就该捂着膝盖喊疼了。
今天穿的够厚,她感觉相当暖和,暖和到快要睡着了。
雪莱娜仍全神贯注地作着画,她已经完全沉浸其中了,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模特跪坐在远处,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
她的手臂在画板之间来回游走着,琥珀色的眼眸中,俨然只剩下了自己的画作。
“呼……”当自己心目中的画作彻底完成时,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尽管手上,衣服上,脸上都因此粘上了颜料,她也不在乎。
只要这幅画足够完美就好了。
“娜塔莎——画好了喔——你可以起来了——”正打算欣赏自己画作的雪莱娜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向远处的娜塔莎喊道。
自己的模特还跪坐在原地呢,这大冬天的,怕不是都快被冻僵了。
自己也不太应该这样麻烦她了,总感觉有些对不起这位和善的女仆小姐。
“嗯……嗯?”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娜塔莎才抬起头,眼神朦胧的她像是刚睡醒似的。
“娜塔莎!真是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肯定画不出这样完美的画来!”雪莱娜将颜料板和画笔放在椅子上,娴熟地拄着拐朝她走去,似乎是想迎接她。
“雪莱娜……不必谢我……这都是女仆应该做的。”尽管膝盖处仍隐隐作痛,娜塔莎还是尽职尽责地以标准答案作回复。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在地上跪了这么久,一定很累吧……”雪莱娜略带歉意地嘟起小嘴。
“没事,比起我在事务所干过的活,这些都算是小儿科了……”娜塔莎以笑容掩盖着劳累。
委实说,当儿时的记忆复苏后,她更怀念在皇宫的奢侈生活,虽然那时还小,记忆也略微模糊,但也的确是相当快乐,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了。
但落魄之后的生活也让她变得坚韧,让她习惯了吃苦,习惯了用劳动换取报酬,借由前世的经验,她也靠着自己的努力与好心前辈的照顾,让自己摆脱了困苦的境地。
“你要不在那个椅子上坐一会儿吧。”雪莱娜好心提议道,将椅子上的颜料板和画笔收纳到行李箱里。
“好,多谢了。”娜塔莎笑着点头。
坐在椅子上,侧过头,便能看见雪莱娜那幅已经完成的画作。
这幅画的风格偏向于黑暗系,色调黯淡,与面前的景色不同。
娜塔莎很好奇,明明眼前是一片雪白,画作里却是另外一片场景,一片相当悲惨,让人看了便会感觉到沉重,压抑的场景。
画里,一位蓝色长发的小女孩跪坐在道路中央,掩面哭泣,周遭是一片残垣断壁,远处还有几缕黑烟冒出来,天空一片血红,分不清昼夜。
周遭的建筑也被染上血红,色彩鲜明,却又压抑,像是在为观看这幅画的人诉说着一段沉痛的过往。
“雪莱娜……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沉默良久,娜塔莎才开口问道。
看完这幅画后,她感觉张口都变得费劲了,唇瓣不知在何时重量增加,似乎是想要剥夺她开口提问的权利。
“不过是一次魔导定点轰炸,一次艾尔德克人的单方面屠杀。”雪莱娜的回答相当轻巧,精致的小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相当淡漠,仿佛那段往事并不属于她。
“……”
娜塔莎默默地看着这位蓝发的美术生,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将起。
似乎任何话语都无法填补她内心底的空缺。
那样的话,安慰的意义何在?不过是些无用功罢了。
所以,戴上天使面具的她头一次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默哀。
那些安慰的话再怎么美好,对于那些有着悲惨经历的人而言,听上去也只会令人感到虚伪。
所以,沉默往往是一种尊重。
“跪了这么久,一定很累吧。”雪莱娜强颜欢笑,俯下身子。
寒风拂面,撩动着她的碎发。
她将拐杖放在一旁,以相当轻柔的力道,为娜塔莎捶打着腿部。
“等等,雪莱娜小姐……”娜塔莎伸出手,试图阻止她。
“娜塔莎已经做得足够多了。”雪莱娜缓缓摇头,“所以,这点小事,就让我来帮你吧。”
表情淡漠的脸上展露出并不明显的笑容,嘴角微弯,那弧度并不易于察觉,甚至在他人看来,是一个显得相当敷衍的微笑。
但却撩拨着娜塔莎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