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房间旁，维内托大学教学楼走廊
雪莱娜·艾蒂斯觉得，她这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莫过于此了。
倚靠在走廊长椅的椅背上，打开随身携带的背包，里面装着的便是那幅画作，那幅她不惜揭开自己心中的伤口，所画下的画作。
“女神保佑……希望我能顺利通过……”
将十字架紧握在手心处，雪莱娜闭上双眼，虔诚地祈祷着。
“十三号——”面试房间内，美术科的助教叫着号。
雪莱娜猛地睁开眼，自己手中的号码牌上写着大大的“13”。
她扶住一旁的扶手，拿过放在过道边的拐杖，站起身来。
心脏突突地跳着，似乎在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间蹦出。
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大抵是错觉吧。
雪莱娜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朝包里望去，那本精装版《诺曼河畔》安静地躺在里面。
“有萨莉诺和娜塔莎的祝福，应该没问题……”她喃喃道，但这也只是在自我催眠罢了。
拄着拐，且打扮得体的蓝发少女吸引了一众考生的目光，或同情，或怜惜。
雪莱娜紧咬着嘴唇，低垂着头，那些同情的目光仿若毒针刺向她的脊背。
他人愈是对自己抱有同情，那段惨痛的回忆便愈是刻骨铭心。
就好像在向她强调着：
“这女孩儿是个残疾人。”
“这女孩儿一定有着悲惨的过往。”
“真是可怜……”
那些目光就仿佛在对她如是说着，表达着他们对一个残疾人的善意。
但这些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显然不是。
她想要的不是同情，不是怜悯。
她渴求着一种认同，一种尊重。
她迫切地想要证明，即便自己遭受了生活的痛击，她也能很出彩地活着，也能画出精彩绝伦，能“予人以感动”的画作。
她绝不会服输。
就像萨莉诺那本小说里的主角那样，从不轻言放弃，追逐自己的理想。
那只瘦削枯槁，血管突出的手，再一次地攥紧拐杖，力度比以往大了些。
那是独属于雪莱娜的倔强。
从里面走出的考生为她让开道来，同样以怜悯的目光看向她。
评委席上的考官亦是如此。
明明她同在场的人一样，都是诺曼人。
自己不过是断了一条腿，却好像成了异类。
“您好，雪莱娜·艾蒂斯小姐，欢迎您报考咱们维内托大学的美术学院。”坐在正中央的考官向她打了声招呼。
“各位考官好。”雪莱娜向着那几位考官鞠了一躬，随后把拐杖安放在一边，乖巧地坐在房间正中央的座位上。
“艾蒂斯小姐，能问问您报考咱们美术学院的理由吗？”坐在左边的女考官问道。
“我从小就很喜欢美术与绘画，家父也一直在支持我，能成为贵校的学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雪莱娜的回答相当完美。
“你最喜欢的画家是谁？”右边的男考官问道。
“克萝蒂亚·杜瓦，她的《诺曼河畔与日出》让我印象深刻。”
“你也喜欢克萝蒂亚！真是太巧了！”女考官激动地叫出声来。
“咳咳……冷静，莫妮卡……”中间的考官轻咳两声。
“你知道克萝蒂亚是属于哪个画派的吗？”考官接着问。
“印象画派，考官先生。”雪莱娜对答如流。
“印象画派的特点是什么？”考官顺势问了与美术常识相关的内容。
“这种画派起源于弗兰克帝国末期，以风景画为主，注重描绘光的效果，构图宽广，注重光影的改变，以光线和色彩来表现出事物瞬间的映像，是谓印象画派。”
雪莱娜的回答几乎与标准答案一字不差，她是做足了功课来的。
“很好，艾蒂斯小姐，以故乡为主题的画作，你应该有带来吧？”考官接着问。
“带来了，先生。”雪莱娜紧接着从包里拿出那张画作，正打算站起身来递过去，却被那位好心的女考官给拦住了。
“艾蒂斯小姐坐在这儿就好。”她微笑着说道，绕过方桌来到她身边，双手接过她手中的画作。
“谢谢。”这样的特殊待遇让雪莱娜略有不满，但眼下考官的做法的确是最优解。
那幅色调黯淡，内容略显压抑的画作就这样躺在考官们面前的方桌上，他们看着桌上的画作，小声地讨论着，声音如蚊虫那般细小，让雪莱娜坐立难安。
她听不清这其中的具体内容，但可以从考官们的表情上察觉出一点东西来，那表情或惊喜，或不安，或难堪。
难不成是自己画得有问题？但自己的确是按照主题画的，虽说内容看上去不太符合主题，但实际上……她并没有画偏题。
正所谓，被铁蹄踏过，面目全非的故乡也可以被称作故乡。
“你觉得怎么样……”
“稍稍有些偏题了吧……”
“但是画得很好啊，能感受到那种满溢而出的情感……”
“不过……现在这个时间点……会不会太敏感了，毕竟上面不让整这些仇恨教育……这些画到时候可是要拿出去展览的……”
“是有点敏感了……看来那个小姑娘应该是那个村子的人……”
“要是画点正常的画就好了……”
“思想有问题啊……”
考官们面面相觑，最后总算是得出结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面前的这位前来求学的蓝发瘸腿少女。
“咳咳……经过我们的慎重考虑，雪莱娜·艾蒂斯小姐，您……”
“您并没有被咱们美术学院录用，请来年再来吧。”考官如是说道。
“啪嗒。”
一旁的拐杖重重地砸向地板。
雪莱娜呆呆地望着坐在她面前的五位考官。
室内很安静，静得出奇，隐约能听见雪花落下的声音。
雪莱娜大抵是听见了什么，但又不太确定是什么样的声音。
很响，响到令人振聋发聩。
但那些考官好像和没事人一样，什么都没听见。
所以他们应该只听见了拐杖落下的声音吧。
却没有听到少女梦想破碎的声音。
那声音是怎样的震耳欲聋？那些考官大抵是不知道吧。
因为梦想破碎本不该发出什么声响的，他们听不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雪莱娜只觉得自己在听到考官的告示后，心碎了，自己多年以来的努力，毁掉了，付诸一炬了，化为灰烬了，什么都不剩下了。
原来……自己一直在做无用功啊。
“艾蒂斯小姐……艾蒂斯小姐？”女考官的喊叫声把她拉回现实。
“很棒的画作，但是画偏题了，而且主题……过于敏感，所以才不予以录用，不过，你的画功绝对是很扎实的。”女考官看出她的不安，试图以这些话语拼凑起那已然破碎的理想。
但世间一直都有着一个道理——
破镜难以重圆。
破碎过后的理想，还能拼凑在一起吗？
没有人回答她。
雪莱娜无言，只是从女考官那里接过那幅画作，轻轻点头。
她的表情平静而淡漠，如往日一般乖僻。
“嘶——嘶——”
她当着考官的面，将那幅画作撕成好几块。
“感谢贵校作出的回答。”
雪莱娜·艾蒂斯一如既往地，倔强地拄着拐杖。
只不过这一次，拐杖敲击地板的力度比以往大了些。
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