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灵术是无法召唤魂灵的,逝去的魂灵,是无法来到现世的。生与死可能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短短的一瞬,但那界线,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阿尔斯记得,每一本有关死灵术的书上,都在前言里写上了这么一句话,像是作者之间的某种默契,某种约定,像是作者早知道人们翻开这些书是图什么,便提前写下这样根深蒂固的警告...
过了一会儿,那道士出来了,还是穿着戏服,唱着戏腔,来到棺材前一阵舞动,接着,戏腔里吐出晦涩的东方话,像是方言。死者的家属们围上去,十分默契地一人一句,挨个和那个道士说话,道士则像是在清点着什么,一边用手指着家属,一边不停唱着,这样的境况持续了一会儿,那道士忽然身子一软,站在道士身旁的童子一把将她扶住,然后对家属和宾客说:师父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结束了吗?”阿尔斯问远清。
远清说:“结束了,今天的结束了,明天还有出殡,下葬,还有一场散客席。”
阿尔斯:“散客席我就不来了,明天你别白跑一趟。”
远清愣了愣,说:“夫人,散客席可以不用来。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来的,在散客席后,那个道士还会在这里等上几天,这段时间里,只要有意向的人,都可以去找她...你知道的,可以让你见到无法再见的人,这样的机会可不多,那个道士,千里迢迢过来,我小叔可是付给她不少钱...”
“是啊,死灵术士也是要赚钱的。”阿尔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但远清并不在意,只是拍拍她的肩,说:“考虑一下吧,夫人。”
...
第二天,阿尔斯没有去参加那场散客席,但远清还是来庄园门口接她了。那会儿阿尔斯正在房间里看书,她把那些庄园里本来就有的、和死灵术有关的书全部翻了出来,泛黄的纸张铺了一地,桌上摊开着许多书,每本书都只翻到了前言的位置,上面写着一句同样的话:死灵术是无法召唤魂灵的...
阿尔斯沉浸在书本里,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头一回如此认真地翻书,她甚至捧着书去开门,然后对克里斯蒂娜说:告诉那个东方人,我不去。
克里斯蒂娜露出疑惑的样子,不明白夫人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乖乖照夫人说的,把那个戴眼镜的东方人打发走了。
过了一天,那个东方人又来了。
“他又来了,夫人。”克里斯蒂娜说。
“给他说,我不去。”
阿尔斯依旧捧着书,一边吩咐克里斯蒂娜,一边眯着眼翻书。她已经在书里寻觅了两天,试图从书里找出破绽,想要以此证明,那个道士是骗子,亦或者,书里的前言是错的。
她什么也没找到,她只知道,那个叫做远清的男人,执着地每天都来庄园一趟。
记不清是第几天了,这天,克里斯蒂娜又来敲门:“他又来了,夫人。”
“给他说,我不去。”
“他让我给你带句话,”克里斯蒂娜说,“今天是那个道士离开的日子,今天是最后一天。”
阿尔斯翻书的手停住。
“还是把他打发走吗?”克里斯蒂娜问。
“不,不用了。”
阿尔斯放下书,最后还是决定听远清的,去见那个道士一面。
远清笑眯眯地站在庄园门口,仿佛早知道阿尔斯会出来见他,他依旧礼貌地行礼,然后说:“夫人愿意来,可太好了。”
阿尔斯默默踏入车厢。路上,她问远清:“你为什么这么执着?”
远清笑笑,想也没想就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感觉,我和夫人你之间,有一种特别的引力。你病了,我得治好你,这是我的命,我命中就该做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就该是我来做,非我不可。”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你的命?”阿尔斯还是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远清说,“要是知道,那就不叫命了,只有搞不明白的,才叫做命嘛!”
阿尔斯更不明白了,她只记得,听高塔的老头儿们说过,东方人会算命,也会信命,命运这种东西,在东方人的世界里,比预言术更加权威,但也正因如此,东方人有时候反而不信命了。
...
跟着远清,阿尔斯再度踏入东方宅邸,这里已经撤去了几天前的那些金箔贴花,撤去了祭坛,棺材也不见踪影,看起来,那位死者已经下葬了。前来拜访的宾客很少,整个宅邸清净了许多,两棵枣树也在这春日里略显萧瑟...那个道士就坐在厅堂里边,这次她没有化妆,而是露出她本来的样貌,穿着普通的,东方风格的长袍,她坐在里面,闭着眼,等着有宾客进去,然后指挥着两个弟子关门,门里不一会儿,就传来唱戏的声音,依旧是地道的东方话。
没一会儿,刚才进去的那个宾客,就抹着眼泪出来了,嘴里还在念叨:果然,果然我妻子是爱我的,是我误会了,我真笨,哎呀...
“那个人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厨师,他妻子抛下他和一个有钱人跑了,但没过多久就病死了,”远清向阿尔斯解释,“不好说,究竟是报应,还是另有隐情呢?”
“反正都是命。”
远清自问自答。
...
一上午很快过去,进进出出屋里见那个道士的人,也有七八个了,道士的弟子们会挨个叫来访者的名字,阿尔斯知道,快要叫到她自己了。
她莫名有些紧张,好像一个知道药很苦,所以不愿意看医生的小孩。当然,她更怕的是,医生是个骗子。
“阿尔斯夫人,阿尔斯夫人在吗?”奶声奶气的弟子在门口呼唤。
阿尔斯提着裙子,小跑过去,跨过门槛,那门咔哒一声关上,屋里有些昏暗,她坐到那道士的对面,心跳的厉害。
“你好,阿尔斯。”
那道士的南方话很熟练,她从椅子上坐起来,睁开眼睛,仔细凝视着阿尔斯。
“你好。”
阿尔斯回应,这才近距离看清那道士的样貌,是个瘦削的中年女人,披头散发,脸上已经有了一些皱纹,没有那戏妆的加持,她看起来比祭祀时老了不少。
“嗯...”
女人未曾将视线从阿尔斯身上移开,仿佛在用目光搜寻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找什么丢失的东西,她的目光让阿尔斯感到发怵。
“女...女士?”阿尔斯往椅背后缩了缩,连带着两只脚也藏进长长的裙摆里。
“抱歉,”女人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便笑了笑,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在下只是觉得,你的魂灵很特别,我没见过这种...不对,好像见过,但在哪儿我忘了。”
阿尔斯没说话,只是在想,这个女人是不是对进来的每个人都说同样的话?
“我姓一,名间,连起来就是‘一间’,”女人又笑了笑,笑的很礼貌,很像外面的远清,她垂下眼帘,叹了一声,说:“听上去,是不是不像女人的名字?”
阿尔斯顿住了,抬起头,以为她是在暗示什么,可一间却说:“嗨呀,只是名字而已,也有那种名字一样,结果性别...还有长相完全不同的人,命里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
“什么意思?”阿尔斯又搞不懂了。
“没事,当我在胡言乱语,”自称一间的女人坐回自己的椅子,正式地对阿尔斯说,“说吧,年轻的夫人,你想见谁,丈夫,父母,还是说,你的孩子?”
“我没有孩子,也没有...我丈夫还在,我不知道母亲是谁,”阿尔斯说,“我想...”
“我想见父...父亲,”阿尔斯说,“我只能见父亲。”
阿尔斯以为,一间会立刻点头答应,然后就开始点香做法,然后用南方口音的奇怪戏腔说话,可一间没有。
一间认真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我做不到。”
“诶?”
阿尔斯愣了愣,“为什么?”
一间说:“你早就释怀了,你其实,已经把那些过去的日子封存起来,藏在心里了,你也知道,见到父亲,父亲也回不来了。”
阿尔斯没说话。
一间又说:“也别奇怪,我知道这些,不是什么好高深的道术。这些事情,都在你脸上写着呢。”
阿尔斯抿抿嘴,埋下头,她又开始玩手指头了。
“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要见某个人,就算是我,也没法将他的魂灵呼唤回来,”一间接着解释,“我只做一定能成功的唤魂术,所以,读表情是我必须掌握的东西,你猜,我从你脸上还读出什么?”
“什么?”阿尔斯抬头望着这个神秘的东方女人。
“你的丈夫其实不是你丈夫,而且他现在没在你身边,”一间说,“你最怕的,是和亲人一起盖房子,然后,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对吗?”
“...”
阿尔斯又垂下头,那十根本来在互相摩挲的手指,不知何时,握成了拳,她忽然有些冷。
一间站起来,按住她的双肩,凑近了,轻声说:“你不应该在这里,在这个安逸的地方,你永远找不着你想找的东西,像你这样既清醒,又糊涂的人,得小心点过日子,别把自己也搞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