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里早就知道,夫人迟早有一天会离开的,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
“其实我,根本就不是夫人,”夫人对他说,“我和你一样,没有姓,我不是出身在那种好地方的人,我甚至都没有和他举行任何仪式,我连他名义上的妻子都不是。”
“我知道啊,”加里露出他标志性的傻笑,边挠头边说,“大伙儿们早看出来啦,但这没关系,在这庄园里,就只有夫人你适合当夫人。”
“不,她也很适合。”夫人说。
“谁?”
“克里斯蒂娜。”
“...”
加里循着夫人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在一旁张大嘴巴的克里斯蒂娜。似乎克里斯蒂娜也没有想到,夫人要交代的事情,就是这个?
“我过几天再走。”
夫人撂下这么一句,就往自己房间走去了,半路,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说:“总不能什么道别都没有就离开了吧?”
夫人远远地看过来,加里不知道她在看谁,似乎是在看他和克里斯蒂娜,又似乎,是在看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
夫人从葬礼上回来的第一天,就待在她自己的房间,一天都没有出来。
也许是在整理物品吧,大家都在这么想。这一天,除了去送餐和打扫的克里斯蒂娜,没人去打扰夫人。
到了晚上,大伙儿们聚在餐桌前,全都凑到克里斯蒂娜的面前去,一边小心地望着楼上夫人房间的方向,一边贼兮兮地问克里斯蒂娜:夫人说什么了吗?
克里斯蒂娜摇头:就只说,明天照常开门,也许会有人来祈祷。
阿诺德拧着他额头上那对比手指还粗的眉毛:也就是说,夫人明天还是会出来的,说不定她过几天就不想走了。
扎克拍了拍阿诺德的肩:不,夫人迟早会走的,你知道的,我们都知道的...
加里在一旁点头。
晚餐很沉闷。
...
第二天,克里斯蒂娜按照夫人说的,照常把庄园的大门打开了,可夫人还是没有从房间里出来。
和往常一样,有人陆陆续续走进庄园,在大厅的长椅上坐着,有人对站在一旁发呆的克里斯蒂娜说:“小姑娘,过来一下好吗?”
克里斯蒂娜望过去,瞧见镇上那个有名的老独眼龙,佝偻着朝她招手。她知道这个老独眼龙,她听其他的老人说过,这个老家人年轻的时候,是教堂的敲钟人。她常常看见,老独眼龙很早就来到庄园里,在长椅上呆坐着,坐到中午,眯着那只好的眼睛,等着阳光的影子从这头挪到那头,才慢慢拄着杖起身,望着天边,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然后迎着夕阳慢慢离去。
“需要帮忙吗先生?”克里斯蒂娜问他。
老先生没有回答她,而是用那只鹰爪般干枯的手,抓着她的胳膊,摇动着问:“夫人呢,今天还是不在吗?”
“不...不,她在,”克里斯蒂娜有些害怕,但她忍着没让自己跑掉,礼貌地回答,“先生有什么要说的吗,我可以转告她。”
“哦...”老人点点头,又问,“她身子不好?”
“她需要休息。”
“那好吧,”
老人叹了口气,原本就驼背的身子更加佝偻了,他继续抓着克里斯蒂娜,把她拽到长椅边上,又叹了一声,才说:“我原本就想找夫人说说话的。大家都会找她说话,大家都在传,有什么事情难受,找夫人说出来就好了...可我觉得,哎...这件事情,都快一辈子了,说出来又怎么样呢...”
克里斯蒂娜被勾起好奇心,扶着老人坐下,说:“先生可以和我说。”
“你可以帮我转告夫人吗?”
“当然,先生。”
“那好吧,我其实就是想说...嗯...”老先生忽然卡住了,像是提前准备的话都在嗓子眼儿里挤着,全都想出来,最后一个也出不来。
克里斯蒂娜说:“慢慢讲,先生,时间还早着。”
老先生愣了愣,摇摇头:“我的时间可不多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很多年之前,那个圣女大人不让我带走她的尸骨。”
“她?是谁?”
“我曾经深爱的人,我拼尽全力去保护她,可她还是被抓走了,她被我的养父骗了出去,被交给了军警,她被绞死了,我看着她挣扎,断气...这都是因为我养父,那个已经被我杀死的畜生,那个畜生只想得到她的肉体,得不到,就毁掉...”
老人的语气很平静,他抬头回忆了一会儿,继续说:“我的养父污蔑她,说她是女巫,说那河里的臭鱼烂虾是她的杰作...她被处死了,要是圣女大人来的更早一些,也许她就不会死...我想,圣女大人总能证明她不是女巫的...哦对了,那会儿的圣女大人,叫做什么来着...哦...”
“先生你慢慢想,别急。”克里斯蒂娜看他努力回忆的样子,忍不住想要鼓励他。
老人想了一会儿,惊喜地说:“哈!我想起来了,那会儿的圣女大人叫诺拉,是个小姑娘,比现在的你还要小!很难想象,那么小的姑娘能当圣女!”
老人摇摇头,叹气说:“可惜诺拉来的时候,我深爱的人已经断气了,尸骨就在那边的山里,那座山的墓穴,是专门用来安放死刑犯的...我去了那个墓穴,我想在那儿,找到她的尸骨...我想,要么带着她的尸骨,去找高塔,听说,高塔有办法可以把死人救活...要么,我就抱着她,一起死在墓穴里...诺拉大人一眼就看出我想做什么了,诺拉大人让护卫们把我从墓穴里抓出来,我以为我要被送交给军警,毕竟我杀了我的养父,也就是当时的副主教...可诺拉大人没有把我供出去。”
“然后呢?”
“诺拉大人和我说,不要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也绝不要试图跨越生死的界线,那样只会带来更深的痛苦...诺拉大人之后就带着她的护卫队离开了,还顺便帮我洗清了罪名,让我得以用新的身份生活在小镇里,大家都知道我是以前的敲钟人,但不知道是我杀了那个副主教...当然,后来教堂没了,钟塔也没了,就更没人在意以前的事了,我彻底安全了,但我心里的石头还是没放下...我一直有个疑问...”
克里斯蒂娜抓住老人的胳膊,这回轮到她怕对方跑了,她连忙问:“什么疑问?”
老人想了想,说:“为什么,为什么跨越生死的界线,会带来更深的痛苦?”
老人顿了一下,摩挲着手里的拐杖,沉沉地说:“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没有听诺拉大人的,趁着我爱人的尸骨还新鲜,就去找了高塔,或是找了那些神秘的东方人,是不是我的爱人就会活过来?”
“我很遗憾,先生...”克里斯蒂娜安慰他。
“没事的,小姑娘,”老人说,“无论再怎么说,我这一辈子已经过去了...我之所以犹豫不和夫人说,是因为...我看得出来,夫人其实自己也迷茫着呢,夫人一定是搞不明白我的问题的,但没关系,我至少今天说出来了,我心里果然好受多了。”
老人说着说着就眯着眼笑了。
“那祝贺你,先生。”克里斯蒂娜也朝他露出一个阳光的笑。
“诶对了,这就对了,”老人欣赏克里斯蒂娜的笑,“我在这里坐了那么久,经常想,要是那些人对夫人讲完了故事以后,夫人能对他们笑笑,那该多好啊!”
老人拍了拍克里斯蒂娜的肩,自己拄着拐杖朝门口走去,他的脚步比之前轻盈的多。
“先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克里斯蒂娜追上去问。
“卡西莫多,”
老人回过头,用拐杖指了指庄园旁的一块空地,“要是这里有个钟楼就好了,我想在我死之前,最后敲一敲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