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氣還未散去,整個村莊籠罩在一層灰白之中,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壓住了呼吸。昨夜的火光與血腥雖被寒冷晨風吹散,可那股壓迫感依舊沉甸甸地懸在每個人胸口,讓人喘不過氣來。
倒塌的屋舍冒著殘煙,焦黑的木梁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地上,像是被無情戰斧劈斷的肢體。空氣中混合著灰燼、血腥與燒焦肉皮的惡臭,每一步踩在地上,都會揚起細小的灰粉,像是昨日的火舌仍不肯熄滅。
婦人們抱著親人的屍體哭泣,哭聲有的壓抑,有的嘶啞,像破裂的鼓面;男人們默不作聲,咬緊牙關將屍體搬到廣場。他們眼眶通紅,卻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因為眼淚只會讓倖存的孩子更加驚恐。
贞德抱著一條破舊麻布,雙手僵硬,整個人像被抽乾了靈魂。麻布裡包裹的是她的二哥,小雅克。他曾經那麼活潑、總是笑著追逐陽光,如今卻只剩下冰冷僵硬的軀殼。她的眼淚早在夜裡流乾了,此刻只剩下死寂的喉嚨,乾澀到連呼吸都疼。
不遠處,她的母親伊莎貝爾蹣跚著走出來,兩眼空洞,像一個失魂的影子。她走到丈夫雅克·達爾克的屍身旁,顫抖著伸手撫摸,手指從他滿是灰燼與血污的臉上滑過,最後落在已經冰冷的唇邊。那一刻,她再也抑制不住,整個人撲倒在丈夫與兒子的遺體上,痛哭失聲。
「媽媽……」
贞德跌跌撞撞地扶住她,聲音顫抖得幾乎說不出口,「對不起……我沒能保護他們……」
伊莎貝爾的手在顫,卻依舊努力搖頭,沙啞而斷續地說:「不……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得夠多了……」她停頓片刻,滿是淚水的臉緩緩轉向女兒,眼神在痛苦裡透出堅毅,「我們還有彼此……還有村子……你要站起來,贞德。」
這句話像一根尖刺,狠狠扎進贞德的心。她胸口像是破裂,疼得她呼吸困難,但眼神卻慢慢亮起來。她低聲喃喃:「我明白了……媽媽,我會堅強。」
廣場中央,讓·盧梅爾渾身帶著塵土與血漬,臉龐像一夜之間老了幾歲。他壓低聲音喊:「來,把屍體放這邊!」
村民們聚攏起來,開始清點損失。
「死了……三十七人。」一個中年漢子顫聲喊出這數字。那一瞬間,整個人群像被抽乾了血液般,靜默下來。
「重傷的至少二十個……能不能熬過去,還難說。」另一人聲音沙啞,「幾乎每家都有輕傷。」
數字一個個被說出來,像石塊沉入水底,壓得人幾乎窒息。
「完了,我們完了!」
一個老農忽然哭喊,雙手抓著頭髮,「三十七個人啊!我們還剩下什麼?連糧倉都燒光了!」
「是啊!」一名婦人尖聲喊,「等下個月就得餓死!我們要怎麼活下去?!」
「還不如逃吧!去投奔親戚!」
恐懼像烈火一樣蔓延,嘈雜的聲音此起彼伏。有人眼神游移,偷偷看向贞德,她是昨夜的帶領者,是倖存的希望,可同時,她又只是個十五歲的女孩。
「夠了!」
讓·盧梅爾忽然怒吼,鐵錘重重砸在地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鏘」響。人群齊齊一驚,瞬間安靜下來。
他臉色陰沉如鐵,咬著牙說:「再亂下去,我們僅存的勇氣都會沒了!」
他的目光轉向贞德,眼神裡有複雜,有依賴,也有無聲的詢問。
贞德抬起頭,眼睛紅腫,聲音卻意外清晰。
「我知道你們害怕……我也害怕。」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滿是血污的雙手。
「但昨夜,我們擋住了他們,這是事實。雖然犧牲慘重,但我們沒有被滅掉。」
短暫的沉默中,一名年輕人顫聲開口:「可……要是他們回來呢?昨晚只是僥倖罷了。他們要是再帶更多人……」
「不,」贞德忽然抬起眼,眼神冷得像刀,「那光頭頭子不是普通強盜。他的人有紀律、有陣型,他們是受過訓練的士兵。」
人群倒吸一口涼氣,竊竊私語響起。
就在此時,神父緩緩從人群後走出來。他手裡緊握著帶血的十字架,聲音低沉卻有力:「她說得對。我在屍體上找到這個。」
他攤開掌心,一塊被撕裂的布片靜靜躺著,上面有模糊卻清晰的徽記。
「這是……勃艮第的軍徽。」
「什麼?!」「怎麼可能!」「我們竟然惹上他們!」
人群一片譁然,有人當場嚇得跪下,有人想轉身逃跑。
神父咳嗽一聲,制止了騷動。
「這意味著——無論逃到哪裡,他們都可能追殺。我們唯一的生路,是尋求庇護。」
「庇護?去哪裡?」讓低聲質問,「這裡是洛林,四處都是戰火。」
「沃庫勒爾,」神父緩緩說出,「那裡有堡壘,有守軍。指揮官羅貝爾·德·博德里庫爾雖然嚴厲,但他是個硬漢,只要我們能得到他的保護,至少村裡的女人和孩子能活下來。」
「沃庫勒爾?要走三天路!」有人絕望喊道,「帶著老人和孩子,怎麼可能!」
人群再度嘈雜起來,恐懼和爭吵像潮水般洶湧。
這時,伊莎貝爾顫抖著站起來,聲音雖然顫抖卻清晰:「別再爭了!」
她望向女兒,滿眼是淚,「昨夜若不是她,你們今天誰都站不到這裡……我只剩下她了。求你們,聽她的。」
全場一靜,所有人都看向贞德。
她的胸口像被壓著巨石,呼吸困難,但她知道,這一步誰都不能替代。
「去沃庫勒爾,」她終於開口,聲音不再顫抖,「至少要有人去請援。我去。」
「不行!」讓立刻喝止,聲音像鞭子抽在空氣裡,「太危險了!」
「還有誰能去?」贞德猛地回望他,目光銳利得讓他語塞,「若沒有人去,等他們下一次回來,整個村子就會被屠光!」
沉默漫長而壓抑,直到神父緩緩點頭:「她說得對。」
「我跟你一起去。」讓終於低聲說出。
此刻,十五歲的少女站在廢墟中央,背後是哭泣與灰燼,身影纖細卻筆直。夜風殘火搖曳,把她的影子拉得無比高大。
她不再只是個農家女孩,而是眾人唯一的希望。